而顧擔的麵貌卻依舊年輕。


    五十歲的壽元相比之百七十歲的大限而言,還很年輕,甚至可以說正值壯年的開始。


    他尚且連本身的大限,都還未走到一半。


    “顧哥。”


    王莽打著招唿。


    “來了?那一起吃個飯。”


    顧擔點了點頭,沒有多理會他,從屋子裏扒拉出幾個燈籠,點燃火燭,掛在院子裏的柳樹枝條上。


    在銀月的光芒灑落下餘暉之前,此地仍可得一片溫暖光景。


    緊接著蒼快步的從小院子裏跑了出去。


    大約兩刻鍾之後,荀軻和蒼一起迴來了。


    顧擔已經在桌子上擺放好了酒菜,又晚了一些時間,小瑩提著藥箱也迴到了小院子裏。


    顧擔又去裏屋將許誌安給接了過來,坐上主位。


    桌子上圍了一圈的人。


    顧擔、荀軻、蒼、小瑩、王莽。


    “人差不多齊了,來,許叔,咱倆喝一個。這些小家夥們想喝就喝,不想喝拉倒。”


    顧擔為許誌安倒滿一杯仙人醉,此酒乃是五十年的珍藏,酒香撲鼻,淩冽入骨,別有幾分滋味,號稱便是仙人都要一醉方休,極有名氣。


    雖然準備了不少吃食,但這並非是什麽宴會,更像是家宴,大家自己聊自己的,沒什麽想聊的那就吃飽了就撤,沒有什麽規矩可言。


    荀軻、蒼、小瑩三個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許誌安、顧擔、王莽三個人則是說些各地的風土人情。


    哪裏的酒比較好喝,哪裏的菜做的好,哪裏的風景比較好看……


    說來說去,不提國事,都是些再家常不過的東西。


    等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小家夥們已經迴去休息。


    許誌安也乏了,顧擔將其送到屋子裏繼續休憩。


    石凳上王莽還坐在那裏,臉色也變得肅然起來。


    “什麽事?”


    折返迴來的顧擔問道。


    王莽一開始沒有說,那便不是急事;等到現在也要說,大概也不是什麽簡單的事。


    “這裏有一份官員們匯聚而成的,關於墨子的各路消息的匯總,要不您先看看?”


    王莽沒敢直接提,反而是又拿出了那張禽厘勝曾經看到過的紙張,遞了過去。


    顧擔將其接過,掃了一眼。


    出生之時紫氣浩蕩三千裏,有鳳凰顯現。


    一歲人言,二歲寫文,三歲讓梨,四歲砸缸救人,五歲家貧,父母饑寒臥冰求鯉……


    怎是一個離譜了得!


    每一年不給整上一點事跡,日子就好像是白白過去一樣!


    而這些,還僅僅隻是微不足道的誇讚。


    後麵一年都能夠硬湊出三四個事跡,有些還是酒樓茶肆之中耳熟能詳的故事也被添了上去,比如三鬥惡霸,鬧市擒虎,怒斬蛟龍……


    看到最後的時候,顧擔發現裏麵竟然還有自己的戲份。


    是這麽說的:


    墨丘乃是上天賜予人間的聖人,聖人歸去之後,便有神仙下凡,感動於墨丘的功德,治愈人間的傷病,使人不藥而自愈。


    出生時有異像,歸去時有仙人,屬實是掌握了這個時代故事傳播的財富密碼了。


    “顧哥,您覺得如何?”


    王莽小心的問道。


    “荒唐。”


    顧擔亦是如禽厘勝那樣,將那紙張還給了王莽。


    “咳,這些東西並不是我說的,而是民間傳聞的。如果不蓋棺定論的話,這些事跡隻會是越來越多,越多越不像是人。”


    王莽輕咳一聲,開口說道。


    事實上,立國的那一天,墨丘的死訊便對民眾所公布。


    甚至王莽還在皇都為墨丘設立了一處衣冠塚,因為要推崇墨家的節葬之故,那一處衣冠塚並不豪華,乃至顯得有些簡陋。


    一處孤墳,一塊石碑,便是聖人的歸處。


    便是如此,前去參拜的人仍舊是絡繹不絕。


    但還一直有一個問題沒有去處理。


    那就是朝廷一直沒有給一個蓋棺定論,都說墨丘是聖人,又該是怎樣的聖人呢?


    既然都說了是聖人,那不來點神跡、仙法,像話麽?


    不異於常人,像話麽?


    問題是墨家還在,跟隨著墨丘的那一批墨者也還有人在。


    朝廷也必須要考慮到墨家的意見,還要特別考慮顧擔的意見。


    這就是王莽過來拜會的主要原因。


    “你想拿這些東西去推廣德行?”


    顧擔一瞬間便猜到了王莽心中所想。


    “顧哥說的是。”


    王莽立刻點頭,若沒有這個心思,何須拿出這份東西?


    但顧擔毫不猶豫的搖頭拒絕,“過猶不及。”


    在這個時代,個人榜樣的魅力是極大的。


    甚至一人影響一國的情況都並非沒有發生過。


    更不要說在這樣兼備個人武力的世界,隻要出現那樣的人,就會更加受人推崇,這裏的百姓,也已經習慣了英雄輩出,甚至當做理所當然。


    可英雄好找,聖人難尋。


    做出為國為民的大好事,便算是英雄。


    而聖人,是要教化天下的。


    要成為天下百姓可以效仿的榜樣。


    如果隻是民間自發的傳頌,多麽離譜都無所謂,說是九天神仙盡數下凡都可以。


    但如果是朝廷去蓋棺定論,那就相當於直接“坐實”,幾乎不容更改,需要考慮的便多了。


    王莽遞過來的那份紙張上並沒有寫過於離譜的事跡,起碼勉強還算是人能幹的事兒——問題是,太多了!


    多到奔波一生,從未停歇的程度。


    單獨拿出來幾個,冠到一個人的頭上倒也還好,全部湊在一起,強行堆疊,隻會讓人心中覺得古怪。


    隻要讀過幾年書,怕是都會質疑其中的內容。


    將一切都粉飾雕琢一遍,反倒是變了味道。


    “所以才需要顧哥您來把關,您覺得應該怎麽寫?”


    王莽問道。


    顧擔仔細思量了片刻,沉靜的說道:“不要去塑造一個假模假樣至聖至賢的天生聖人……哪怕那對推廣德行有些幫助,遺害卻是無窮的。這一次能夠粉刷墨兄,下次又能粉刷誰?一次次的粉刷,最後夏朝豈不是要遍地聖人?


    那張紙上的東西,過於虛假,反而欠缺了靈魂,少了血肉,更像是一個空殼軀殼。為了德行的德行,不要也罷。”


    顧擔並不想將墨丘極盡粉刷之能事,將其塑造成真正的,上天所派來救苦救難的聖人。


    如此一來,是對墨丘的背叛,更是對墨家的背叛。


    墨丘從未說過自己是聖人,也從未想要當過聖人。


    他從豫州走來,隻是因為沿途之所見,民不聊生,心有不忍。


    不忍之下,所做出的一切之事,皆是遵從本心本性,從未有過什麽上天的旨意,更不是生來就要救苦救難的。


    隻是因為他來了,他看到了。


    所以,他要做些什麽。


    僅此而已。


    強行將一個人抬上神壇,甚至為了神壇而拋開事實不談,讓人感受到的不是聖人的胸襟和血肉,而是虛偽的木偶泥胎,一處被人所供奉的神像。


    聖人之所以是聖人,是因為他在大家無助無能無力的時候,站了出來。


    而不是因為他注定要站出來,所以理所當然的成為了聖人。


    這其中的因果關係,絕不能錯。


    正如顧擔所說的那句,為了德行的德行,為了功績的功績,不要也罷!


    這世上虛偽的皮囊到處皆是,那些最真摯的情感,挺身而出的道義,不應該再被狠狠粉刷一通。


    “我明白了。”


    王莽點了點頭,既然禽厘勝和顧擔都不同意,這張紙上的內容自然也會盡數作廢,“那便實話實說?”


    “實話實說。”


    顧擔點頭。


    “那墨子隕落,四國投降又該怎麽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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