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是霎時之間,奔湧的源河之水開始肆無忌憚的發泄著那被壓抑了許久的怒火。


    民間有言:此處之水,十裏九丈深,一年磨一針。


    而此刻,卸下了防備的華源口,再無遮擋。


    滾滾黃水覆蓋地表,怒濤滾動,咆哮著向著前方橫衝直撞。


    土地被覆蓋,植物被淹沒,房屋被衝垮……這非人力所能為之的畫麵,時時刻刻都在奔騰的浪濤間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


    泥沙滾滾,大河東去!


    蒼穹縱有億萬裏,盡是滿目泥沙水。


    站在幹岸上的士卒和指揮者們,凝視著眼前這好似天崩地裂般的一幕。


    一時無言。


    良久,有一人走上前來,其須發皆白,目中仍舊帶著沁入骨髓中的威嚴,看著被挖開的華源口大堤,喃喃道:“這是……生靈塗炭之舉啊!”


    “此言差矣。水攻隻是兵法之中的一種選擇,古往今來不知用過了多少次,以水代兵而已,常見的很。這一次也無非是動靜大一點而已。”


    大青總指揮使眼看著源河決堤,心中那股不岔之氣總算是鬆了出去,此時猶自帶笑的說道:“隻是此法雖好,難免會讓人狗急跳牆。如那墨丘,自視為宗師,便敢以個人之力私自行事,破壞大局。如今這華源口決堤,那家夥怕是定會再來一遭,到時候還要勞煩您等出麵擺平。”


    “區區墨丘,一人而已。您老已臻至宗師七十歲餘載,豈會怕他?”大越總指揮使也相當客氣的說道。


    宗師嘛,各國當然都有。


    因為墨丘宰了前任大青總指揮使之事,本來各國商量的是都出一個宗師過來坐鎮,不過為了找墨丘出一口惡氣,大青來了倆宗師。


    麵前這一位,卻是大祈的宗師。


    而且並非是應召而來,他隻是從大祈軍隊的匯報之中聽聞了墨丘這個人,便自己過來了。


    再加上其年齡已將近百二十歲,已至大限,壽元怕是屈指可數,他現在想去什麽地方,怕是沒人能管,更是沒人敢管。


    就連大祈的另外一位武道宗師,都是他的徒弟。


    這樣的宗師人物,放在大祈的國內,皇帝見到他都要行禮問好,不敢有半分怠慢的。


    無論是威望、實力,還是年紀,他都堪稱是此世頂尖,再加上大祈國力本就最強,哪怕各國統帥,都不敢不給他麵子。


    白尋道微微搖了搖頭,目光仍舊盯著那泛濫的源河之水,堂堂武道宗師,說話間竟顯得有些顫栗,他緩緩道:“我不怕廝殺,我隻怕道義二字……”


    怕道義?


    大青總指揮使和大越總指揮使對視一眼。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武道宗師已至塵世個人偉力的巔峰,安能有什麽懼怕之物?


    更遑論是“道義”這種本就無形的東西了!


    所謂道義,不過是民間的那群土雞瓦狗的臆想而已,就如同搖尾乞憐的狗子期待主人賞給它們一塊骨頭,又或是田地裏的耕牛期待有人替它們鬆一鬆脖子上的枷鎖。


    沒本事的人信奉也就罷了,你都宗師了,還信這個玩意兒?


    裝給誰看呢!


    你要是喜歡道義二字,迴頭給大祈的皇帝說一聲,那些讀書人不得一天寫個十萬八千字來誇一誇您如何肩負道義?


    何必在我們麵前做出悲天憫人的模樣來!


    這樣的話,當然是沒有辦法直說的。


    “您老真喜歡開玩笑。”


    大越總指揮使哈哈一笑,打趣道:“打仗哪裏有不死人的?他們的人多死點,咱們自己人就能少死點。死別人,總好過死自己人,對吧?道義這種東西,留給自己人也就差不多了。”


    “是極,是極!”


    大青總指揮使也是連連點頭,“民間有句俗語,叫做‘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苦一苦大月的百姓,方才能讓我們的百姓富裕起來嘛!跟隨我們的士卒,誰還不是別人兒子、別人的丈夫、別人的父親?


    您也不想看到自己國家的人在異國他鄉上戰死吧?他們不戰死,那就隻要讓大月的人快點死,這是沒有選擇的事情,實在不是吾等無情。正是有情,才要快刀斬亂麻,徹底結束大月的反抗嘛!”


    二人舌燦蓮花,既然做出了這種決定,心裏建設和理由早就找了無數,根本沒有半分後悔的模樣。


    白尋道久久沒有再言語。


    這些道理,他何嚐不知道呢?


    可是啊……


    為什麽心中總是感到不安?


    墨丘,同為宗師,此時,你又會如何選擇呢?


    第181章 不求一世,獨爭萬世


    浩浩蕩蕩的人流向著前麵不斷奔行著。


    拖家帶口者比比皆是,隻是如此之多人,卻無人聲鼎沸之感,略顯詭異的寂靜在其中蔓延,沉默才是大多數。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


    當戰事掀起,無論勝敗興亡,遭受苦難與折磨的,永遠都是百姓。


    刀光劍影在時時刻刻的影響著他們的生活,賴以為生的家園也不得安歇,大海再如何的風光,也和其中的一滴水,一點泥沙沒有什麽關係。


    戰場上死去的每一個無名小卒,都代表著一個家庭的悲痛。


    這就是戰爭的一部分。


    所幸,這世上有人能夠看到這一點。


    墨丘渡踱步在人群的最後方,在他的身旁,有數個墨者跟隨。


    揚州失守,墨丘選擇了帶著民眾退守豫州。


    豫州之地多平原,比之揚州更加難守,但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該退的時候,先退尚且可以保留一部分民眾,不至於直接將家底給打光。


    按照道理來講,如果繼續在揚州硬撐,未嚐不能再撐幾個月。


    可之後呢?


    待到春暖花開,再將戰火引入豫州不成?


    還不如趁著秋收剛過,隆冬未至,先帶著民眾退至豫州,來年尚可耕種。


    “要趁著寒冬未至,抓緊時間將民眾都給妥善安置下來。有秋收的糧食,撐到來年沒有什麽問題。一定要趕在寒冬之前,將他們都安置好。”


    墨丘對著身旁的幾個墨者說道。


    這個時代,糧食是個大問題,可冬日,同樣是天大的問題。


    寒冬臘月,殺人無形。


    有些貧窮的人家,一戶人可能才有一件棉衣,遇到寒冬,一家人就隻能躺在被窩裏硬熬,誰要出去誰穿棉衣。


    而再貧瘠些的……大抵是沒有了,他們都被凍死了。


    “巨子放心,咱們要來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朝廷的人馬剛剛擊敗白蓮教,急需修養,聽到咱們要來的消息,就先往後退了退。豫州很大,白蓮教與廟堂打了這些年,百裏白地實數尋常,倒是可以用來安置民眾。”


    立刻便有一個墨者接道。


    “嗯。”


    墨丘點了點頭,頗為黝黑的臉上卻並無甚喜色。


    局勢很差,而且越來越差。


    豫州再往後,那可就是皇都了。


    對於大月皇室,墨丘當然沒有什麽感情,否則當初也就不會宰了宗明帝。


    問題是,大月皇室一旦滅亡,就是明白的告訴天下人,大月亡國了。


    亡國啊……


    亡國代表的,就是本還勉強可以維持的秩序,再無任何約束。


    此前一切統統作廢,身上再無枷鎖可言——任何人都是如此,已經沒有人可以代表著一個國家的威嚴來懲治別人了。


    公序良俗將成為夢幻泡影,拳頭變成唯一的真理,畢竟國家都滅亡了,該聽誰的?憑什麽聽你的?


    在新的國度未曾占據大半江山,得到民心之前,毀掉一個國家絕非好事。


    大月皇室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亡國的消息傳出去後,又要有多少人趁機興風作浪,稱王稱霸,做自己的春秋大夢呢?


    原本勉強還算一個拳頭的國家,即將分崩離析,甚至要彼此拚殺,弄到你死我活的境地,隻為登上龍閣。


    外敵未除,這個時候弄死大月皇室並非是一個好的選擇,不是皇室那群人不該死,而是不能這麽快就一步到位的廢除掉大月二百餘年來,留在鄉野民間的威望,或者說對於國法的畏懼。


    真正讓墨丘擔心的,並非是那麽幾個野心家,而是秩序徹底崩壞後的慘狀。


    這才是為什麽他宰了宗明帝,卻並未繼續直接弄死大月皇室最根本的原因。


    外敵環伺,內部再處處揭竿……若再加上天下無主,秩序歸零,那恐怕是更為淒慘的局麵。


    很多事不能之圖一時之快意,必須要考慮清楚後果。


    但很快就要沒有選擇了,這些問題,他看的一直都很明白。


    “巨子……”


    有墨者快步跑了過來,手中還拿著一個已然缺失了不少水分的蘋果,幹巴巴的。


    “這是有一位果農讓我送給您的。”


    那位年齡稍小些的墨者舉著幹巴巴的蘋果,湊到近前說道。


    “不要拿百姓的東西。”


    墨丘看了一眼,微微搖頭,“一針一線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這東西你還迴去,不可收。”


    “那果農說,要不是您帶著人幫忙守城,什麽收成都指定沒了,本想當麵感謝您,隻是您實在太忙,不好添亂。本來藏起來的最好的水果,都幹了……”


    年少的墨者舔了舔嘴角,“不是我要收來著,是他非要讓我給您送來。您若不收,他也定是不會吃的。”


    墨丘想了想,從弟子手中接過那顆表皮幹枯像是皺紋橫生的紅蘋果,伸出一隻手在身上尋摸了幾下,最後找出了幾枚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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