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擔也不想知道其中對錯曲折,他是個醫者,隻需要治病救人。


    被治的病人若實在作惡多端,讓人心中不快,大不了治好後再弄死,也算廢物利用。


    “大人,我病症也好了不少!”


    有了丁季這個榜樣,立刻又有一人開口。


    顧擔目光看去,正是之前跟丁季病症一樣的崔久。


    這家夥是個賭徒,跑去賭坊中錢財輸了個一幹二淨,最終賣兒賣女賣房子想要撈迴來,結果自然是一敗塗地。


    如此猶不放手,竟還敢借高利貸,企圖在賭坊中迴本,又是血本無歸。


    最終被人狠狠收拾一頓,扔到了監獄之中。


    他與丁季病症相同,吃的藥也一樣,丁季都痊愈了,崔久也沒理由治不好。


    熟悉的生機湧入,壽元再添四年可用。


    崔久的症狀,顯然要比丁季輕一些,理應比丁季好的更快。


    對於這種人中渣滓,顧擔沒什麽好說的,平靜的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就迴你原先的牢房中去吧。”


    “啊?”


    崔久傻眼,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一旁的丁季。


    他的病症早就好了些時日,就是怕說出來後吃不飽飯才沒有聲張。


    眼看丁季率先承認病症已痊愈還能留下多吃幾口飯,他自然也是有樣學樣。


    可同樣的病,同樣治好了,憑啥他不能留在這裏多吃兩口飯?


    “怎麽,你不願?”顧擔聲音略高了些許。


    一旁王牢頭躍躍欲試的目光已是看了過來。


    “小的知道了!”


    崔久不敢多言,連忙叩首。


    第15章 刀當有鞘


    顧擔又巡視了一圈自己診治的病患,不再是單純的言語詢問,而是望聞問切一一施展。


    可惜暫時沒有新的壽元入賬。


    治病救人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沒有什麽速成的辦法,隻能慢慢來。


    望聞問切也不是什麽時候都好使,病患反饋本就是這個時代醫治病人的重中之重。


    比之能得到的饋贈,這些小麻煩當然算不得什麽。


    至於崔久嘛,用不著他收拾。


    欠了高利貸的錢,蹲一次大牢就想擺平?


    之前他是被劣酒虧空了身體,又有病根在身,窮困至極,指不定什麽時候橫死,也就扔到了牢獄裏。


    現在崔久被他治好了病根,再加上牢房中無劣酒傷身,雖然大多時候吃不飽飯,可身體卻比剛進來的時候還要好些。


    等到出獄,有他好果子吃!


    ……


    迴到老宅,天色已晚,明月高懸。


    這個世界同樣是一日一月,隻是天際的月亮比前世要大上不少,恍若銀輪桓空,月芒也是更勝幾分。


    皓皓月芒自九天之上潑灑而下,恍若銀沙瀉地,入目朦朧而美好。


    院子之中,燈籠發出算不得多麽亮堂,卻也足夠溫馨的光芒。


    燈籠下的石桌上擺放著四菜一湯,還有一壺被溫起來的酒。


    墨丘高大的身影坐在石墩上,正在靜靜賞月。


    聽到動靜方才轉頭看來,“迴來了?一起吃點。”


    顧擔在自己家當然也不客氣,快步上前,拿起筷子率先夾了一嘴。


    “唔,這個味道,不愧是禦廚的徒弟!”


    顧擔嚐了一口,立刻誇讚道。


    燈籠映照出的光芒下,還是能夠清晰的看到那一盤極似酸辣肚絲的菜,其刀工精微細膩,色澤濃稠渾厚,僅是賣相便讓人胃口大開。


    菜一入口,濃鬱的酸味直衝喉嚨,攀上眉毛,沁入心肺,卻又不是讓人難以下咽的腥酸氣,而是開胃、遮腥、解膩的酸。初時猛烈,恍若過江猛龍,待得迴味之際,卻又醇厚香綿,讓人依依不舍。


    緊接著便是蓬勃的辣氣後發而至,讓人口舌生津,情不自禁的吞咽口水,胃口大開。


    他自問算不得美食家,每當吃飯的時候也多是‘每天三問吃什麽’,可吃到好菜,終歸是讓人自覺滿足和欣喜的事情。


    這種自心底生出的滿足,是別的歡愉都難以相比,最單純而又真摯的快樂。


    這個廚子,當真是找對人了!


    墨丘等待多時,早就聞了許久,顧擔動筷,他自然也隨之品嚐一番。


    片刻後,則是一聲感歎。


    “實乃人間至味!”


    顧擔想起第一次與墨丘相見,對方在牢獄之中編草鞋,就是為了吃飽飯,不由得調笑道:“既是人間至味,墨兄該多吃些才是。”


    墨丘閉目,仔細的品了品,卻是放下了筷子,“此味雖好,心有不快,徒唿奈何。”


    “有何心事,不妨說來聽聽?”顧擔問道。


    “不思治國,反而求仙問道;豫州水患,稅賦增添幾等;方士禍國,卻無一人勸阻……”


    墨丘拿起酒壺,添了滿滿一杯,一飲而盡,煩悶道:“我學武藝二十餘載,自覺小成,同齡中人,隻論交戰,誰也不懼。可一路行來,目之所見: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


    上思求仙問道,下想巧取逢迎。商人之輩,錢財無算,仍是利欲熏心;官場之徒,蠅營狗苟,卻是步步高升。唯獨民間,幾番血淚,言與誰人聽?


    都說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可如今除了開家武館,又能做的了什麽?”


    顧擔聽明白了。


    墨丘學武二十餘載,出山想要大展宏圖。


    可惜一路所見與他所思所想,卻是全然不同。


    空有滿腔熱血,一身本事,卻又報國無門,故而感到迷茫。


    開一家武館,這隻是生計,不能讓墨丘得到半點自我實現價值的認同,所以才會心有不快。


    想了想,顧擔問道:“墨兄啊,你覺得平地跳的高,還是山頂跳的高?”


    墨丘疑惑:“不都一樣高嗎?”


    “對。隻是平地還能落下,山上容易摔死。”


    顧擔為他添了一杯酒,“身懷利器,殺心自起。墨兄心有天下蒼生,常人所不能及也。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僅憑一腔熱血,無異於山頂跳高,稍有不慎便會摔死。


    行俠仗義,尚需十年磨一劍。墨兄心中抱負,又要打磨多久?”


    墨丘一時無言。


    這何嚐不是他所糾結之處?


    冰冷的現實與心中的理想,就像是一把再鋒利不過的寶劍,時時刻刻打磨著他的內心。


    有的人最終沒有挺過,便是爾曹身與名俱滅。


    有的人借此脫胎換骨,便是不廢江河萬古流。


    而曆史證明,終歸還是身與名俱滅者占了絕大多數。


    注意到墨丘臉上那糾結的神色,顧擔長吟道:“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墨丘隻覺心中一暢,暫時的隱忍蟄伏似乎也算不得什麽了,“好一個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當浮一大白!”


    “墨兄能夠知道世道艱辛,百姓困苦,已算得上是洞察世事。而又憂心於此,甚至苛責自身,更能稱得上一句仁人誌士。若是不顧眼前所見,不理心中所想,甚至品出味道來,安慰自己這才是理所當然,那真就的無藥可救了。”顧擔認真道。


    墨丘心中之困苦,是因為他的確有能力、有眼界,能夠說出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證明他已將百姓放在了心中。


    心中有了重量,自然便身負千鈞之重。


    “仁人誌士……”


    墨丘苦笑,縱使仁人誌士,又能做得了什麽呢?


    逞一時之快去宰了清平子?


    那又與那些視國法如無物的市井遊俠有何不同?


    道理他都明白,可白日遇到那方士,竟還是無法壓下心中怒氣。


    顧擔端起酒杯,敬了墨丘一杯。


    溫酒入腹,暖意橫生,談興大增。


    “我曾聽人說過:文人心中要有尺,用來丈量社稷;武者心中要有刀,用來護國安邦。可還有一句話他沒說,尺要有度,刀當有鞘。鞘越是深邃厚重,刀自然更加鋒銳難擋。”


    墨丘是他第一個認識的朋友,而且心懷蒼生,武藝超群,實乃人傑。


    這樣的人無論放在何處,都會綻放出屬於自己的光芒。


    最重要的是,這是個好人。


    隻有傻子才會希望世界上好人越來越少,惡人越來越多。他們覺得自己是天生的惡人,能在世道崩壞的世界裏如魚得水為所欲為。


    殊不知,他們自己本身就是被為所欲為的一部分。


    隻是,世道越是崩壞,好人也就越加難做。


    心中苦悶,自是再正常不過。


    趁機開導一番,互相警醒。


    他可不希望明早一醒來,就聽到墨丘跑去清風觀找方士血拚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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