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天,朱傳信的父親朱結平給朱傳信的哥哥朱傳仁打電話,悲聲哀氣的向朱傳仁求救,說是活不下去了,要到朱傳仁那裏跟著他們生活。

    聽著七十多歲的老父親暗啞的悲聲,朱傳仁仿佛能看到那滿頭雪白的短發,稍微有點胖,因為氣管炎而微微喘息著的慈善的父親,但是他還是恨聲兇氣的問:

    “你帶著你的工資嗎?你過來?”

    朱傳仁的父親是一位退休的老中醫,在過去的多少年裏,他為他們的有兩兒一女的五口之家掙下了很多錢,現在每月又開著很多錢。朱傳仁的母親是阜盛市工業陶瓷廠的退休工人,退休金也有兩千元。可是這些錢都被他的母親把持著,連父親平時吃飯,吃什麽飯都被管束著。朱傳仁不經常迴家,不是萬不得已,他不願意到他父母那裏,不願意看到他的母親,去受她那無聊性格的折磨。

    聽到電話那邊沒有了聲音,朱傳仁也木然的掛上了電話,但是心裏終是有些不忍,也因為這一天他休息,思來想去,好久,才下了決心,無論怎麽不痛快,不願意,還是勉強著去一下吧。

    朱傳仁極力平複著自己的厭惡心情,騎上自行車到了跟他的家相距很近的父母家裏,看到他的弟弟朱傳信已經在那裏。朱傳仁跟朱傳信打了個招唿,想到裏邊父親住的小屋裏去看看,卻看見按客廳的順序住在第二間裏的母親章清映盤腿坐在裏邊的床上,一臉的淚跡,她看到朱傳仁,立即抬起一隻手來對朱傳仁喊道:

    “去看看吧,去看看那個老混蛋都是幹了些什麽!讓他自己說說他幹了些什麽?”

    朱傳仁走過去,向他父親的房子裏探了探頭,看到朱結平正彎著身麵牆躺在床上,朱傳仁抽迴身,又進廚房看了看,看到廚櫃上放著一碗沒吃的泡饅頭,旁邊連菜或是鹹菜都沒有。父母這裏本來是訂著兩份牛奶的,朱傳仁找了找,沒見到牛奶的影子,也沒看見喝過的牛奶的空袋子,他又轉身走出來,迴到父親的房間裏,問:“你們訂得那牛奶呢?”

    朱結平說:“你媽扔了,她又犯了神經病了。”

    朱傳仁再從父親的房間裏出來,看見章清映已經自己跑出來,跟朱傳信並排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看見木木然然的走出來的朱傳仁,章清映紅著眼睛對他嚷:

    “你沒問問那個老混蛋?!家裏的那個玉扳指他弄到那裏去了嗎?”

    朱傳信也對朱傳仁說:“那個玉板指沒了,咱爸爸真是老糊塗了!”

    朱傳仁說:“沒了就沒了,不就是沒了嗎?也值不了多少錢。”

    朱傳仁的迴答,對章清映來說,是意料中的事情,她瞪著紅紅的眼睛看著朱傳仁,恨聲惡氣的說:

    “不愧是一家子!有的是錢!怎麽不拿迴點來孝敬你老子呢?”

    朱傳仁看著自己的母親,不屑迴答她的話。他這時候想到了自己的姑家和生了重病的姑表妹,莫非是父親把那玉扳指偷偷的拿出去賣了,把錢給了正處在極端困難急需支援的姑家了也說不準。朱傳仁對自己的父親是了解的,而對自己的母親章清映更是再清楚不過,如果要想從章清映手裏要一點錢來支援一下姑家,那真是比犯了天條還要恐怖,那是連想也不能想的事情。

    章清映是富貴人家出身,家道中落,才屈身嫁給了朱傳仁的父親,她對財富的要求,對她本人的麵子本人的欲求之執著,籠罩在全家人的頭上,沒有誰能奈何得了她。

    記得小時候,章清映是從來不給孩子們做早飯的,她隻給自己做飯吃,或是煎雞蛋,或是下麵條吃荷包蛋,吃過了,穿戴得幹幹淨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上班。朱傳仁他們隻能靠父親,父親不在家的時候靠奶奶。母親要上班,這樣做本沒有錯,可是她每天下班迴來對家裏潔淨的要求和對父親的收入的盤詰勒逼,攪得家裏沒有一天安寧。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朱傳仁他們常常挨餓,並且因為家務活沒幹好或是學習成績不好還要挨打,不但挨打,而且讓他們跪在地上,罰跪。晚上章清映躺下睡覺,還要讓朱傳仁他們給她捶腿捶背,給她撓癢癢。為了討好她,朱傳仁常常是她已經滿意了,朱傳仁還不肯罷休,要多撓幾下多捶一陣,好象自己天生就是多麽願意這麽孝順母親似的。

    朱傳仁在客廳裏站了站,朱傳信讓他坐,他沒有坐,轉身出了門,到外邊去賣了兩袋袋裝牛奶迴來,到廚房裏用熱水燙了一袋子,用剪子剪開一個口,拿到了父親屋裏。朱結平此時已經坐起來,他接過朱傳仁遞給他的牛奶,很快的吸著喝光了,朱傳仁看了又到廚房裏燙了另一袋牛奶,給朱結平拿過來,朱結平又慢慢的喝了下去。朱傳仁知道這時候章清映也未必吃過什麽,但是他並沒有問,也沒有打算去關心她吃飯或者是沒吃飯。

    朱傳仁父母的這間單元房有一百多平方米,客廳靠單元門的一間最大的房間,是如同書房一樣的一間靜室,平時朱結平在裏邊看看古書,練練毛筆字,有時候有熟人找他診病,這裏便作診室用。所以,這間屋子裏,桌子是麵牆擺在房間中央的,桌麵上有診病的用具和寫字的筆硯,在桌子靠右的抽屜裏有一個帶了一點雞血紅的玉扳指。可是讓朱傳仁感到奇怪的是,這個玉扳指在或是不在章清映是怎麽知道的,難道連家裏的用品她也要隔三差五的檢查不成,偏偏檢查到了這個隻有父親有時候用來壓紙或是把玩的玉扳指?

    朱傳仁雖然不常迴父母這裏,對家裏的事和親戚間的事卻比父母要知道的清楚,他知道經濟條件很一般的姑家裏發生的事情,認定父親是偷偷的把玉扳指拿出去賣了把錢給了姑家了。因為母親在錢上逼勒的緊,朱傳仁在剛結婚有了孩子的那幾年裏,因為妻子的單位效益不好,主要靠他一個人的工資,每每不到月底就拮據,不得不,幹會計的他貪汙了單位的錢款,後來被發現,他幾乎自殺,隻是因為數額小,單位的領導和職工原諒了他,使他沒有受到刑事處罰,但是他卻從此再也沒有資格幹會計工作。他的專業失去了用處,下放到車間裏幹活,在這後來的十幾年裏,是他努力的工作,刻苦的努力的鑽研機械模具,才考到了今天的技術員職稱,使他的家庭收入達到了這個城市的中等水平。而那時候,父母家裏是有錢的,也可以說是很有錢的,那時候父親就曾經想辦法向章清映或虛報工資或隱瞞工資外收入,在朱傳仁迴家的時候偷偷的拉一拉他的手,塞給他一點這樣弄下的錢。

    二

    這一天,因為朱傳信也在父母家裏,朱傳仁沒有很快的離開。應朱傳信的邀請,兄弟倆要弄點菜在這裏喝一盅。

    在朱傳仁父母這裏,家庭關係是顛倒的,朱傳仁在這裏不論說什麽都是無用和無效的,他的弟弟朱傳信在這裏卻受到認可,他甚至可以對父母吆吆喝喝,安排支配許多事。既然朱傳信邀請朱傳仁在這裏喝酒,便沒有誰出來攔擋。兄弟倆找了找家裏能找到的肉、菜,又到外邊買了一些菜,買菜的時候朱傳信也給他的母親章清映買上了兩袋牛奶,迴到家裏如法炮製,象朱傳仁對待他們的父親那樣,燒上開水,熱了牛奶給章清映拿過去,也是一連喝了兩袋。這之後兄弟倆開始做菜,拿出父母家的好酒,兄弟倆便在父母這兒喝起酒來。

    朱傳信和朱傳仁兄弟倆不在飯桌那兒喝酒,卻是坐在沙發上,在茶幾前喝酒。剛剛喝開,朱結平便湊了過來,坐在沙發上沒言沒語的看著這兄弟倆喝酒,看到朱結平坐在外邊沙發上,章清映也出來坐在了沙發上,一邊悻悻的看了看朱結平,說:“幹你的去!你坐在這裏幹什麽?”朱結平又坐了坐隻好離開了。

    看到朱結平離開,章清映對朱傳信和朱傳仁說:“你們倆都少喝,誒?”

    章清映說這句話是有用意的,朱傳信在這兒雖然被認可,朱傳仁在這兒雖然受到極力的壓製,一旦酒喝多了,情景就會失控,朱傳仁就會說出許多使她難以容忍的議論,嚴重的打擊到她的情緒。這種時候,如果章清映還想耍她的家長威風,她便要小心朱傳仁會“爆炸”。

    朱傳信聽到章清映又過來嘮叨,對她揮了揮手說:“你別管了!你管什麽?”

    章清映倒是很聽朱傳信的話,看到朱傳信的樣子,她也起身離開了。

    朱傳仁和朱傳信一邊喝酒,一邊問著各自的近況,他們都知道在父母這兒要避免談這家裏的事,而這種時候,章清映也會規範住朱結平,使他不能夠跟他們談這家裏的事。

    一邊吃菜,朱傳信一邊說起了他老婆的單位最近圈到不少建設用地的事,他的意思,如果他想弄塊地,也可以搭車弄一點,如果日後升值,說不定還能大賺一把。

    朱傳信的妻子申冬妹在廣電局器材門市部幹售貨員,因為這幾年普及電視機機頂盒,所有的機頂盒、信號線之類的機件都由他們的器材門市部專營經銷,產品進來後由電視台營銷部在收費大廳裏跟收視費一起進行派發,在這樣一個三百多萬人口的城市裏,其用量之大,使他們門市部的效益好上加好,申冬妹的工資也因此非常高。朱傳信兩口子都是高收入的情況使他們這些年來攢下了不少錢,受到章清映的教育和影響的朱傳信也是一腦門子發財斂財的念頭,再加上他交遊廣,關係多,很有一點要發跡的勢頭。

    朱傳仁問朱傳信:

    “咱姑家翠然的病沒治了嗎?你這幹醫生的可得多出點力了?”

    朱傳信說:“我好久沒過去了,我也不管了。”

    “為什麽?”朱傳仁問。

    朱傳信說:“我為了她的事,得罪了我們的領導,工作了半生,現在弄得雞飛蛋打,受了批評,降了職,實在管不了。”

    “怎麽迴事?”朱傳仁問。

    朱傳信說:“你也不要問,姑家的事我已經盡了大力了,盡了全力了。”

    朱傳仁聽著弟弟的話,雖然沒接著說什麽,心裏卻明白朱傳信的做事為人。他的人際關係雖然多,其實是有考慮有打算的,真實的他對人漠視,對名利認真,見困難就軟,其實做不了大事。但是他自己卻自認為非常聰明,特別聰明,受到章清映的肯定,應和章清映的一套,連曾經是那麽愛他,事事都要傾全力幫他的哥哥也當作傻子看。想到朱傳信剛剛說的要弄塊地的話,和他越來越跟得章清映緊的德性,朱傳仁說:

    “傳信,走運和能力可不是一迴事啊!你們生活得好,說實在的還是運氣,趕上了好時候,人不要去做那些自己不懂的事,超出自己能力的事,還是幹好你的醫生才是前途。”

    可是未曾想到的是,已經迴了自己屋裏的章清映卻在那裏聽著外邊的談話,這時候她突然說:

    “傳仁,你不要管你弟弟的事,喝了酒說那些別人的事幹什麽?各人說你們各人自己的事。”

    朱傳信對他母親說:“你別管!”又對朱傳仁說:“不說了,這件事我來辦就是了,你不懂。”

    朱傳仁聽了,不再言語,他端起酒杯在茶幾上磕了一下,跟朱傳信繼續喝他們的酒。

    三

    朱傳仁跟朱傳信喝酒喝了半個多小時的時候,話又漸漸多起來,也可能是酒起作用,又說起了要買地的事,朱傳仁便問起了究竟。

    朱傳信說的是北邊盛宣區前幾年新圈定的開發區,因為國家清理開發區占地,阜盛市有一個在建的區級開發區被取消了,所以這邊的地塊便好象前景看好。開發區範圍內的土地,一般在開盤的時候,市內有需求的大單位都會有份額。阜盛市廣電局在盛宣區的開發區內有一百畝土地,一年多了沒派上用場,廣電局管基建的呂義德看上了他們局器材門市部的大款李兆亭,想把這塊地按每畝三萬元的原價轉讓給李兆亭。李兆亭因為財力限製還在猶豫,朱傳信知道了這件事以後,便動了心,想把這塊地買下來。

    朱傳仁聽完了這件事以後,扳著指頭一算,需要三百萬,想朱傳信可用的家底,多也多不過五十萬去,如此懸殊,事情是萬萬不可以為的,便急忙的相勸,警告他。可是朱傳信好象已經胸有成竹,隻是不讓他管,而是問起了他有沒有時間,有一天他要找建行的行長趙繼臣問一問抵押貸款的事,想叫上朱傳仁跟他一起找趙繼臣。朱傳仁和趙繼臣曾是財經學校的同學,趙繼臣和他們的父親朱結平也是老關係,在這些關係中,趙繼臣與朱傳信最生,所以朱傳信才想在找趙繼臣的時候叫上朱傳仁。但是朱傳仁一口便迴絕了,並且一再的警示朱傳信,他想的這件事不能辦。

    這時候,章清映又過來坐在了他們兄弟倆的旁邊,對朱傳信和朱傳仁說:“喝你們的酒,說些什麽呢?你哥哥又幫不了你,你和他說些什麽?”

    聽到章清映的話,朱傳仁對朱傳信說的這件事的梗概已經大體上有了一個輪廓,看來是母子倆在謀劃這件事,這使他不但感到著急,也感到憤恨。在私下裏,在過去的多少年裏,朱傳仁不止多少次的對朱傳信說起過自己的母親的德性,讓他自強、自立,要幹好自己的工作,凡事不要指望她,要反對她,不要受她的影響。可是這些話到後來卻屢屢成了朱傳信在自己的母親麵前揭發自己的內容,使得章清映不但幾次對人說她沒有他這個兒子,也在家人和兄妹之間詆毀他,把他說成大傻瓜、不孝之子和混蛋。現在看起來,這娘倆是要綁在一起幹一番“事業”了。

    說起來,朱傳仁和朱傳信還有他們的妹妹朱傳嫣絕對都是章清映親生的孩子,而且他們的名字也都是章清映給他們取的。記得小時候,他們兄弟和妹妹雖然挨打挨罵,但是母親有閑情、脾氣好的時候,還喜歡給他們講故事。講得是古人“頭懸梁錐刺骨”的奮鬥的故事。講得是“映雪夜讀”貧窮奮鬥的故事。講得是古時候的孝子在母親生病,冬天想吃鮮竹筍的時候,兒子坐在雪地裏哭了三天三夜,雪地裏鑽出鮮竹筍的孝順的事。講得是古時候的饑荒年代,母親快要餓死了,兒子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煮了給母親吃的至孝的事。可是長大了的朱傳仁卻是年齡越大越沒有孝心,而且對母親的孝道之說疑竇叢生,充滿了警惕。

    看到母親怕朱傳信說多了內情,朱傳仁對章清映說:

    “你若是能幫他,你盡量的幫就行了,我們兄弟是絕對不會!因為財產什麽的起紛爭的。”

    章清映說:

    “我的錢!我願意給誰就給誰,能有什麽紛爭?我不想給的,想要也沒有門!”

    朱傳仁說:“對,你說得對。”朱傳仁一邊這樣說,一邊卻感到已經喝了有半斤白酒的他,酒意都跑了,頭腦越來越清亮了起來。他心裏想:“自私加愚蠢,這就是自己的母親。自己的這種苦才是苦,吃了虧,說不出來,被打掉了牙,隻能往肚子裏咽。如果自己再想說什麽,那討到的迴答肯定是‘娘叫子亡,子不得不亡’這樣的定理。”在這裏,一切權力都是她的,一切義務都是別人的,朱傳仁沒有任何辦法改變。”

    朱傳仁看了看朱傳信,他已經不想再說任何話,他隻是在很警惕的提醒自己,要趕快離開,千萬不要喝醉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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