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河水泵廠隨著老主人汪茂盛的悄然辭世,工人們再來上班的時候突然發現水泵廠辦公用的那個兩層的小樓前多了四、五輛樣子很特別的摩托車。這些摩托車裏邊有四排氣管的本田750,有加裝了音響車身超寬的踏板式太子車,有又舊又破的老式小木蘭。還有一輛是直梁的濟南輕騎。另外還有兩輛電動自行車。原來這棟小樓裏平時隻有汪茂盛和這個廠的技術員兼工程師趙繼學幾個人有時候在那兒辦公,現在裏邊卻是咋咋唿唿好象到處是人,變成了一個指揮部。

    這一年汪連才二十六歲,喬一娜二十四歲,崔誌新二十五歲。而跟著汪連才一起出現在山河水泵廠的伊小林二十歲,錢家森二十三歲,孫旭林二十四歲,劉玉堂二十三歲。每天的早晨,上午和中午,山河水泵廠的兩層小樓下都是摩托車橫飛,摩托車啟動時有意轟出的爆竹般的“啪啪”聲、“突突”聲和“達達”聲,和在摩托車進廠時低音炮音響的“砰嚓“聲中,使得平日裏寧靜忙碌的山河水泵廠一夜之間變了模樣。

    在這些經常出入於小樓內外的青年人中間,崔誌新是幹活的,在車間裏。喬一娜則在會計室裏學習會計,準備接管或是監管會計的工作。汪連才的朋友們,在剛剛接手這家水泵廠最初的一周內,除了聽汪連才的安排外出有事,或是他們自己有事外出,很多的時間裏,他們都是不改每天必聚的習慣,湊在汪連才的辦公室裏。這些人湊在汪連才的辦公室裏,並沒有什麽可研究可討論的工作要做,而且他們從來都坐不正,有的歪在椅子上,一條腿架在桌沿上,有的斜躺在沙發裏,兩腿伸開,閉了眼作休息狀。他們之中唯有伊小林站姿坐姿最正,但是他卻喜好坐在桌子之上,甚至把腿也盤在桌麵上,手裏耍弄著他那把從不離身的折疊刀。

    不過汪連才全麵接管山河水泵廠的動作還是蠻快的。一周之後他便任命了中等個子,黑不溜秋,總喜歡躺在沙發裏想事的孫旭林擔任了山河水泵廠的廠長。從此,孫旭林便先從辦公室裏消失了。工廠一上班,孫旭林便會到車間裏去,待在那裏,很敬業的樣子。幾天之後,伊小林被任命為銷售科科長,在汪連才的辦公室旁邊另弄了一間辦公室辦公。

    在汪連才沒來到山河水泵廠之前,山河水泵廠即沒有廠長也沒有銷售科,所有的工作都是由汪茂盛和趙繼學商量著安排。其他的,再也沒有不幹活的官。汪茂盛病重期間,便由趙繼學和崔誌新商量著安排廠裏的許多事情,崔誌新也沒有那一天脫離過生產崗位。後來的有一天,錢家森也弄到了差事,讓他擔任供應科科長,也在樓上另弄了辦公室。剩下一個劉玉堂,被任命為部長,後勤部部長,管食堂,也弄了一間辦公室單獨辦公。可是劉玉堂雖然被任命為部長管食堂,在這之前和在這之後,他們這幫人卻從來沒在食堂吃過飯。因為離山河水泵廠很近的西十路上有一家鳳凰大酒店,那兒冬天送暖氣夏天有空調,設施好環境好,酒、菜、飯也都有相當的規格。自從汪連才他們到水泵廠上班以後,他們幾個就天天光顧這家酒店,有時候一天兩次。不過餐費並不是由廠裏出,而是汪連才的幾個朋友輪番做東。這中間,崔誌新和趙繼學也參加他們的飯局白吃過幾次。

    二

    孫旭林和他平日裏在一起的朋友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老老實實的找個工作,長期的克服艱辛和困難,去幹好一個工作,一件事。或者是去打工掙錢,履行一個活人合法生存的基本要件。他們認為自己不同於大眾,不同於一般的人。但是他們究竟是什麽人,應該怎麽樣去生活或是生存,他們就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隨波逐流,不要吃苦受累,活得輕鬆瀟灑,時時的享受生活,這就是他們的優等和過人之處。孫旭林因為人長得黑,過去以來,常常不被人理睬,可是自從當了廠長,看到下級人員和工人們對他的態度,來了精神。尤其是這種以機械加工為主要工序的工廠,所謂的機械工人,技工,因為工作中腦力體力都要用到,所以能夠在這個行業中幹住的人,大都是身體素質好,精神能力強的優秀者。而且在山河水泵廠的機械加工車間裏,還有一些幹機械操作的姑娘,這使得當了廠長的孫旭林不僅是來了精神,一周下來,對他的工作對車間甚至產生了迷戀,有事沒事的總在車間裏轉悠。孫旭林倒背了兩手在車間裏轉來轉去,開始經常的停在一個叫“周紅”的小姑娘跟前看她幹活。開始周紅看到孫旭林過去,還忙裏抽閑的朝他笑笑,後來便發現不對,看到他總在色迷迷的盯著自己看,影響了自己幹活,後來再見他過來的時候,便漸漸的沉下了臉,給他個不理睬。沒想到,周紅的態度立即便激惱了孫旭林,下一次,他便強橫的要周紅停下機床,要查看周紅幹著的部件。周紅告訴他,機床不能停,機床一停這個部件就會報廢。孫旭林聽了登時大怒,他提高了聲音說:“我讓你停下!”但是周紅仍然沒有讓機床停轉,直到切削完這一刀才停住了機床。同時,在另一台機床上幹活的一名名叫“張金成”的男青年這時候已經停了工作來到他們跟前。孫旭林斜眼看了張金成一眼,對停下機床後轉過身來要向孫旭林作解釋的周紅說:

    “我叫你幹什麽,你就得幹什麽!”聽到這種話,趕過來看情況的張金成有點按捺不住了,問:

    “孫廠長你這是什麽意思啊?什麽是叫你幹什麽你就得幹什麽啊?你這叫什麽話呢?”

    孫旭林聽了蹙眉瞪眼斜睨了張金成問:“你還知道我是廠長啊?我說了,我叫她幹什麽她就得幹什麽!”

    這時候,周紅已經“嗚嗚”的哭起來。

    張金成看到周紅的樣子慍怒的對孫旭林問:“你是有意的嗎,廠長?你的意思是你叫她脫衣裳她也得脫嗎?”

    孫旭林的黑臉登時漲紅了起來。張金成的話戳穿了他這句雙關語隱伏的下流含意和他的癟三人格,孫旭林不禁罵道:“媽的!”上前對著張金成的前胸便是一拳,張金成下意識的向前一挺,雙手對著孫旭林的前胸一推,竟把孫旭林推出了兩米遠,蹲在了地上。孫旭林以手撐地翻轉身站了起來,再轉迴身手指著張金成,氣急敗壞的說:“你等到著!”說完,轉身跑出了車間。

    孫旭林跑出車間以後,嚇壞了的周紅兩手攬住張金成的肩膀哭起來,張金成一邊拿開周紅的手一邊安慰她說:“沒事沒事,最多就是不在這裏幹了。”周紅聽了卻更緊的抱住張金成的肩膀不情願的大哭起來。但是沒容得周紅過多的悲切,車間裏有些要過來關切這邊出了什麽事的工人也還沒有走到跟前,孫旭林已經帶著伊小林,錢家森,劉玉堂衝進了車間。張金成見事不妙,雙手扳開周紅的手,把周紅向機床後邊推了推,他自己卻迎了上去。張金成向著孫旭林他們迎過去並不是要去迎戰,而是下意識的要離開周紅遠一點,當他跟衝在最前邊的伊小林接近的時候,他舉起胳臂護住了自己的頭和眼睛。

    這是一場沒有還手的、極盡兇殘的四個人對一個人痛毆。尤其當張金成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之後,那圍繞在他周圍的八隻腳的肆虐。受到這副情景的刺激,有膽小的女工被嚇得嘔吐了起來。

    在顧不得得罪孫旭林這幫人的工人奮勇的上前解救下,孫旭林他們才住了手揚長而去。這之後,張金成縮蜷在地上有幾分鍾沒有動,直到周紅和工人們把他從地上扶起來。由於防護得好,張金成雖然受了一陣狠命的踢、踹,身體的要害部位卻得以保護,沒有傷到太重。

    張金成被打的事情發生在下午的一點多,張金成被打以後並沒有主動的去醫院看病或是到派出所報案。可是下午兩點多的時候,伊小林來車間裏找張金成,說有事情要跟他說一說,並且讓他不必害怕。張金成跟伊小林走出車間,在走過工廠廠門,而後便是山河水泵廠的兩層辦公小樓的時候,錢家森他們卻不知是從那兒冒了出來,一下子擁到張金成周圍,把張金成扭送到了鄰近的西十路派出所裏。

    三

    伊小林他們在跟工人打架的時候,崔誌新正在組裝車間裏幹活,聽說機加工車間打架後,看到趙繼學去了那裏,便繼續幹他的活,懶得打聽伊小林他們這幫人的事。

    山河水泵廠有七十多名工人,有將近五十名工人幹機械加工,還有不到二十個人負責裝配水泵.崔誌新一邊跟其他人幹活,一邊就有人來告訴他機械加工車間那邊的事:中午一點多剛上班不久,孫旭林,伊小林他們跑進車間打人,兩點多一點,他們又以山河水泵廠的名義,把張金城扭送到了派出所裏,還不到三點,孫旭林他們又來叫了趙繼學,突然到廠內的宿舍裏去檢查宿舍,據說從周紅的背兜裏翻出了加工零件用的幾小塊黃銅棒,那意思就是說周紅偷了廠裏的東西。到了這時候,崔誌新再也耐不住性子對發生的事不聞不問了,他放下手上的活,去了樓上汪連才的辦公室.

    在樓上汪連才的辦公室裏,除了伊小林因為送張金成去派出所,作為廠方代表留在了派出所裏,其他的所有的山河水泵廠的官,都在這裏。周紅也在這裏。她的頭發淩亂、麵色蒼白,哭得淚人一般。她一見到崔誌新更是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向崔誌新喊道:“崔師傅、崔師傅、崔師傅!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啊!崔師傅!?”

    孫旭林厲聲說:“怎麽迴事?你偷了廠裏的銅,你還沒有數嗎!?”

    崔誌新當即問:“誰說她偷了銅?!”

    “在她提兜裏翻出來的。”汪連才說。他指了指桌子上的幾塊小黃銅棒。

    “誰讓你們隨便翻工人的提兜的?”崔誌新向孫旭林問。

    “有人舉報。”孫旭林迴答。

    在這裏,包括去了派出所沒迴來的伊小林,錢家森、孫旭林、劉玉堂他們對崔誌新還是有點“怵”的。

    崔誌新又問:“舉報什麽?”

    “周紅拿廠裏的銅。”孫旭林迴答。

    “放屁!!”崔誌新大喊一聲。“誰舉報的,就是誰給她放上的!誰舉報的?!“崔誌新問。

    這時候汪連才開口了,他哭腔哭調的說:“誌新!——你在這裏也算是大哥了,你怎麽能這樣對待弟兄們呢?你問問趙工,我們不是一個人去的,趙工也去了,事實擺著嗎。就是從周紅的手提包裏找出來的嗎。”

    崔誌新紅了眼,不看汪連才,卻對著趙繼學說:“你也去了?挨個翻得嗎?他們真是狗膽!”

    趙繼學看到崔誌新那無所顧忌的樣子,拍著他的胳臂說:“誌新,你出來一下,我得跟你說點事。”

    崔誌新問:“什麽事,在這裏說不行嗎?”

    趙繼學說:“你出來!走走走!我跟你說說!”

    崔誌新聽了趙繼學的話,看著趙繼學,停了停,跟著趙繼學走出去。他們一直走到陽台的盡頭,趙繼學對崔誌新說:

    “你不能這麽粗魯的對待汪連才他們!咱們可是在給人家個人幹!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麽能這麽不成熟呢?你這樣,把關係弄僵了,以後怎麽共事?我看張金成和周紅在這裏也幹不下去了,就隨他們去吧,你就不要再往裏邊摻和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要往後邊想一想。”

    趙繼學跟崔誌新談著話的時候,派出所那邊又來人了,來了一老一少兩位民警。趙繼學跟崔誌新的話沒談完,也沒談出結果,看到派出所的民警過來,他們便停住談話,一起迴到了汪連才的辦公室裏。崔誌新一迴到汪連才的辦公室,先對周紅說:“你迴去吧周紅,這是栽贓陷害,明擺著的。沒事了,你先迴去吧。”

    周紅在被叫到樓上來之前,派出所已經叫她去問過話,看到派出所的人來到,又聽了崔誌新這麽說,便嚶嚶的哭著說:“謝謝崔師傅,謝謝你了崔師傅。”一邊哭一邊向外走,走到門口又迴過頭來向崔誌新問:“我想到派出所去看看張金成?”

    崔誌新說:“去吧,我看你們在這裏也幹不下去了,趁著派出所的警官介入,請他們給你們調解一下,最好是一次性的走人。”

    周紅聽了,又說:“謝謝你崔師傅,謝謝你。”一邊抹眼淚一邊走了。

    汪連才、孫旭林他們看著崔誌新什麽官似的發號施令,都惡狠狠的瞪著他。

    在崔誌新打發周紅離開汪連才的辦公室的時候,兩位民警見這裏混亂的樣子,已經自己找地方坐了下來,打量著汪連才的辦公室和這辦公室裏的人。等周紅走出去,年紀大的民警便問崔誌新說:

    “你是咱們的領導吧?”

    崔誌新聽了伸出手掌指了指正掐著腰、腳蹬著椅框坐在椅子上的汪連才,說:“這是東家,這家水泵廠的主人。”

    汪連才見到民警進來,坐下,自己連姿勢都沒變一下,聽到崔誌新這麽介紹,才對那位老民警看過去,向他點了點頭。

    老民警也向汪連才點了點頭,問:“誰是廠長?”

    汪連才這時候已經站了起來,聽到民警問,指了指孫旭林說:“他。他是廠長。”

    老民警便向孫旭林問:“你們的人說,張金成先打了你,然後工人們又揍了張金成一頓是嗎?”

    孫旭林說:“是這樣。”

    民警問:“你沒有傷是不是?”

    孫旭林說:“我是廠長!多虧了工人護著我,基本上沒有傷。”

    “可是張金成卻是滿身的傷啊,雖然沒傷著要害,身上被打的瘀青瘀傷十幾處。”老民警指了指崔誌新說:“我看就象剛才這位領導說的樣子,為了息事寧人,我們派出所給你們調解一下,把這件事了了,你們看怎麽樣?”

    辦公室裏的人聽了老民警的話都麵麵相視,也都點了點頭。

    老民警說:“我看這樣。這件事的起因還有一個叫周紅的姑娘。也是當事人。張金成和周紅,你們把他們倆辭退了吧,每人給他們一點安置費。”

    “安置費?多少?”汪連才問。

    “大體上按城鎮工人的平均工資,每月兩千元,每人給他們三個月的,加上這個月應發的工資。你們覺得怎樣?”

    汪連才聽了,大為不滿,他高聲說:“我們沒有什麽勞動合同之類的東西,要幹就幹,不幹就走,都是臨時工。”

    老民警聽了,也生氣了,對汪連才說:“要疼錢的話,以後要文明生產文明管理。我這是在作治安調解,處理你們打架的事。這件事如果不能妥善處理,牽扯到人的生活著落,基本保障,人都是要吃飯的!據我的經驗,這件事如果不認真處理,他們是要報複的,報複的結果也會很嚇人的,他第一個摸到的,就是你。”老民警伸手在汪連才的臉前點了一下。

    汪連才被老民警的話和他的手指一點,驚得喉結一縮,打飽嗝似得“哦”了一下。他瞪了瞪眼,看著老民警打量著他的眼神,又眨巴了一下眼說:“這裏我說了算,你說怎麽辦,我聽你的。”

    老民警說:“如果你們同意,咱們就這樣:明天上午九點以前,你們把錢拿到派出所去。九點以前。我們給你們作個了結。這樣,”他轉向年輕的民警說:“小紀,今天下午,你陪著張金成和周紅迴來把他們的東西拿走,明天讓他們到所裏去交割清楚辭退金,各走各的。”他又轉臉向汪連才說:“這也是為你好。不留後患。這裏歸根結底,不論出什麽事,都是會找到你呀!你以為隻有這裏的財產歸你嗎?我跟你的老父親是非常熟的,關係非常好。哎!可憐的老汪,辛苦一生啊!”

    汪連才聽了老民警動感情的話,多少有了一點禮貌,雖然他不知道問一下警官貴姓,也不知道向他們道一聲辛苦,他卻是連連的點頭了,說:“是是是,是是是。”

    既然事情都已經說定了,一老一少兩位民警便向大家告辭,崔誌新、趙繼學、汪連才他們向外送著兩位民警。這時候,孫旭林跟到了年輕民警的身後,甚至扯了扯這位警官的衣袖,說:

    “等一等公安,我們想請你們晚上吃個飯,在鳳凰這邊,以後你們要多多支持我們啊!”

    年輕的警官頭也沒迴,抬手向後一揮說:“免了!支持你們?那豈不就是黑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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