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迴到教室,一群女生擠在後邊的黑板旁做板報,迎接澳門迴歸。

    “周洛!”張青李喊他,旁邊女生們交換眼神。

    “幹嘛?”

    張青李塞給他一張紙:“你字寫得好看,幫忙把《七子之歌》的歌詞抄到黑板上唄。”

    周洛沒心情:“你自己寫。”

    張青李看看女同學們,麵子上掛不住,輕聲道:“幫個忙嘛,我要寫另一段。”

    手還懸在他麵前。

    周洛看她一眼,接過紙:“寫哪兒?”

    “那兒!”張青李指著黑板左上角。周洛拿了粉筆抄寫。張青李則在黑板左下角抄寫澳門曆史。橫排抄寫,兩人書寫速度不一致,難免碰來撞去。

    周洛不冷不熱道:“等你寫完我再寫?”

    張青李微窘,說:“你寫吧,我在旁邊畫格子。”說著拿了直尺在旁邊筆畫。兩人仍並排,但也互不幹擾了。

    其他女生不時故意撞張青李,後者連連撞到周洛身上,張青李一會兒跟周洛道歉,一會兒滿臉通紅追打女同學。

    周洛沉默著沒發言。

    那群女生也不會看臉色,不知收手,又一次把張青李撞到周洛身上,周洛一開口語氣就已經不耐煩:“再鬧不寫了啊!”

    張青李紅著臉,尖叫:“薑冰冰,你們別鬧了!”

    這次是真急了。

    “沒鬧呀,人多就不小心撞到了嘛。”

    總算消停,可沒過一分鍾,又有人撞了張青李一下,張青李再度撲上周洛的身。

    “砰”一聲,周洛把粉筆砸黑板上,砸出一個白點,粉筆彈出去老遠。

    張青李嚇一跳,女生們全噤聲。

    周洛黑著臉出了教室。

    女生們幫著張青李的小心思,傻子才看不出來。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撞一下身體,心裏就能開花。卻不知如果對方沒心思,會厭煩。周洛對張青李就沒有半點意思。放眼整個學校,沒哪個女生有半點意思。

    不如南雅。

    周洛想到南雅,又是一陣胸悶氣結。

    他想她的溫柔,她的冷漠,她的柔順,她的尖利;也想她的搖滾樂,她的小黃詩,她的旗袍;甚至想她的得理不饒人;覺得她那樣的女人才算是有意思的。可偏偏他沾不上半點邊。

    周洛去圖書館,從角落裏

    找到他藏起來的詩集,借了迴去。

    隨手一翻,看到西班牙詩人安赫爾·岡薩雷斯寫的一首《這是愛》,“我對她說

    ——你的眼睛讓我激動沉醉。

    她說:

    ——你隻喜歡眼睛本身還是塗了睫毛膏的?

    ——眼睛,

    我毫不遲疑地迴答。

    她也毫不遲疑

    把眼睛留在盤子裏給我,然後摸索著離開了。”

    短短幾行字,周洛背脊竄起一股冷意。

    愛是什麽?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女們最常思考卻最不得其解的問題。是傳字條時的眼神,還是籃球架下的加油;是我對你一個微笑,還是你偷偷牽一下我的手;是伊麗莎白和達西先生,還是羅密歐和朱麗葉;是日複一日,細水長流,還是轟轟烈烈,燃盡生命。

    這首詩給出的答案竟如此簡單。

    是把我身體裏你最愛的那部分摳出來給你,餘下的仍是我自己。

    再看那天的小黃詩,意大利女詩人帕特裏奇亞·瓦爾杜加所作,赤.裸.裸揭開性的麵紗。

    這詩集裏的詩全是如此,直白,衝擊,撕開麵具,揭露本質——關於性.愛,關於死亡,關於黑暗,關於醜陋,關於虛無,關於人性的每一麵。

    周洛大開眼界,酣暢淋漓地看完整本詩集,有種一夜之間走過青春期迷霧的豁然開朗之感。

    他早就認識到自己因這本詩集而將南雅定義為“不正經”的行為既滑稽又可笑,今天再看,才知自己愚昧到多徹底的地步。

    但他更加振奮,仿佛看完南雅珍藏過的詩集,他就隔著時空和歲月跟她的思想交流了一遭,也離她更近了一些。

    多有意思啊。

    周洛想,南雅是不屬於這個小鎮的,或許,她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她的靈魂應該屬於一百年後的世界。

    周洛躺在床上,激動而快樂,直到夜很深很深,窗外的貓貓狗狗都入眠了,他才睡去。

    第二天一大清早,周洛上學前繞去宛灣的幼兒園,心情不錯地靠在門口當門神。南雅送宛灣來時遇見他,拿他當空氣。

    周洛也不在意,彎腰湊到宛灣跟前,把空空的手心給她看,打了個響指,嗖一下,手中變出兩根棒棒糖,宛灣“哇”一聲張大嘴巴,黑眼珠滴溜溜看著他。周洛心都軟了,要是南雅也這麽好哄就好了,嗷。

    周洛:“送給你。”

    宛灣眼睛一亮,抬頭眼巴巴地看南雅。

    南雅對她淡淡一笑,宛灣接過棒棒糖,脆聲道:“謝謝周洛哥哥。”

    “媽媽再見。”

    南雅目送宛灣入園。

    周洛起身,又變出一根棒棒糖,笑一笑:“給你留了一根。”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招是他昨晚頓悟的。

    南雅麵無表情:“厚臉皮。”

    說完,轉身就走。

    周洛被她罵得一陣筋絡舒暢,緊隨其後,恬不知恥地說:“最近,經過深刻的反省、再反省、和再再反省,我已經充分認識到自己的偏見、愚昧和錯誤。我把你捐的那本詩集借出來了,簡直是精神洗禮啊,你看我,有沒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不看也沒關係,我講給你聽。——那本詩集,啊,寫的真好啊,但就是看不懂。要不,你給我解釋一下,或者我們找個時間探討探討。”

    南雅停住,繃著臉:“周洛——”

    “誒!”周洛立刻搶答。

    “——你到底想幹什麽?”

    “求學啊!”周洛萬分認真,“聽說你喜歡文學,你又是我同一個高中的師姐,我們就不能切磋切磋探討探討?多多交流才能讓彼此都進步提高呀南雅師姐!”

    師姐……

    他夠賴皮,但她也夠冷靜。

    南雅不理會,徑自往前走。周洛橡皮糖一樣粘上去,跟著她拐過一條條山坡小巷。

    青翠的巷子裏,她身上開著花,而他是一隻蜜蜂。

    “誒,小師姐,你喜歡誰的詩啊?我喜歡惠特曼,你呢?”

    不理。

    “我最喜歡那首——哦,船長!我的船長!”

    不理。

    “我就會這一句,從死亡詩社裏看到的。死亡詩社,小師姐,那部電影你看過嗎?特別好看!”

    不理。

    “這首詩下一句是什麽?哦,船長!我的船長!”他胡言亂語,“揚起風帆,帶我在浩瀚的大海上破浪乘風——”

    南雅忍無可忍:“船長,我的船長,我們險惡的航程已經告終,我們的船安渡過驚濤駭浪,我們尋求的獎賞已贏得手中。”

    “啊,原來是這樣,你都背得?後麵呢,後麵是什麽?”

    又不理了。估計是看

    出了他的招數。

    “你也不記得後邊的?”

    激將法也不吃了。

    “那這首等我看了再討論。你那個詩集在哪裏買的,裏邊的詩真好,我也想買一本。”

    不理。

    “每首我都喜歡,你喜歡哪首呢?”

    還是不理。

    “我覺得德國詩人貝恩的那首《鬱悶之事》很有意思。”少年滔滔不絕,開始念詩,“《鬱悶之事》——貝恩‘比如不懂英語,

    卻聽說有一本不錯的偵探小說,

    沒譯成德語。

    比如大熱天看見一杯啤酒,

    卻買不了。’”

    少年和少婦隔著一人的距離,一冷一熱,並肩走在晨曦初照的青石巷,她穿著水粉色的旗袍,他一身藍色的校服,她不言不語,他輕輕念誦,念到半路,卡了殼:

    “

    ‘極其鬱悶的事:——’

    是——”

    是什麽?

    他好像忘了。

    他抓耳撓腮,皺眉苦想:“是——”

    “‘極其鬱悶的事:’”她淡淡地接過,說,“

    ‘受邀做客,

    可自家房間更安靜,

    自家咖啡更香醇,

    你也無意談天說地。

    最鬱悶的事:沒——’”

    沒想,周洛突然打斷:“最鬱悶的事:想挽迴一段友情卻搞砸一切,給她道歉而沒得到原諒,悔不當初又不能逆轉時間。”

    千防萬防,還是讓他得逞。

    南雅默然。

    周洛偷偷看她。

    她半垂著眼,幾縷碎發被晨風撫到額邊,被陽光暈成金色。

    她轉眸看他,正好撞見他緊張而期盼的眼神,滿滿都是歉疚,少年的臉幹淨又清新,像清晨山裏的空氣。

    南雅繼續往前走。

    心裏歎了口氣,畢竟是個孩子。

    到分叉口,南雅輕聲說:“再不走,上學要遲到了。”

    一聽她語氣,就知和好了。周洛心中鬱悶一掃而空,問:“小師姐,有幾首詩我是真的不懂,下次能跟你討論麽?”

    南雅無言半刻,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周洛猴子似的一跳老高,臉上掛

    了大大的笑容:“那我去上學啦!”

    說完了還不走,兩隻眼睛亮晶晶盯著南雅,一臉燦爛地等待批準。

    南雅無奈,拿他沒辦法:“去吧。”

    “小師姐再見!”

    少年飛奔進巷子,一邊奔跑一邊不時地迴頭倒著跑,衝她大聲喊叫:“

    ‘最鬱悶的事:沒死在夏天,

    當一切都明亮,

    鏟子挖土也輕鬆。’

    德國的貝恩,我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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