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占據一百餘畝的南京國子監,內中建築大多是洪武永樂年間留下的,曆經多年整修,可以說是建築鱗次櫛比也不為過。除卻之前提過的正堂彝倫堂和六座支堂之外,尚有講院、射圃、菜圃、磨坊、倉庫等等,而所謂的藏書樓則是足足有四座,臨門的這一座是後起的,一直被人指摘說是不倫不類,章懋上任之後就一直想把這樓拆了在後頭重造。

    想歸這麽想,可即便這位祭酒大人再看這座藏書樓不順眼,也絕對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座樓隨著上頭那渾身澆透了油,手拿火石火折子的漢子一道付之一炬。然而,因為之前國子監鬧事的緣故,這位老爺子當即對院內的雜役皂隸等等來了一次大洗牌,一下子掃地出門的人數以十計。

    於是,國子監原本有職司的教官就不到五十個,這學生卻有好幾千,雜役皂隸隻剩下小貓兩三隻,關鍵時刻竟是人手嚴重不足。眼下麵對這個光景,顧不得繩愆廳的事徑直趕過來的老爺子就是再氣急敗壞,也有些束手無策。

    “給老夫找幾個人,從後頭上去,一定要把人平平安安弄下來!”

    “大司成,我早就問過了,可那些雜役皂隸誰都不肯。”羅欽順無奈地搖了搖頭。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若是換成平日,章懋絕對不會說出這樣唯利是圖的話來,但此時此刻,他卻是幾乎想都不想就脫口而出。見羅欽順麵色難看,其他幾個人亦是相顧赧顏,他一下子想到了剛上任時聽說的事,麵色一時就陰沉了下來。

    之前謝鐸固然是好心給教官全部解決了安居問題,可這名聲已經傳揚出去了。如今他又一口氣開革了那許多人,輕飄飄一句重賞,誰能應和?

    “況且最要緊的是……”羅欽順看看左右麵色如土的那些學官們,又壓低了聲音說,“這藏書樓乃是磚木所造,內中的書全都是容易點著的。若是他真的把心一橫引燃了自個,那到時候整座藏書樓就會付之一炬,進去的人必無幸理。”

    章懋仰頭看著那個瘋狂得大叫大嚷的人,一時麵色鐵青。然而,他不像這些純粹當學官的名儒,不但有幾十年教書育人的經驗,更有多年地方官的資曆在。盡管心頭壓著滿滿當當的怒火,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是中氣十足地高喝了一聲。

    “國子監乃是文翰重地,非監生學官不得擅入,即便朝廷大員亦是如此。爾就算有冤情,大可到應天府衙和上元江寧縣衙申訴,怎敢到這兒揚言***?你若幡然醒悟立時下樓,老夫國子監祭酒章懋,可在諸位

    大人麵前替你求情,否則罪延三族,你後悔就來不及了!”

    “罪延三族?哈哈哈哈!”

    樓上原本正一條一條顛來倒去念著趙欽那些罪名的餘浩突然大笑了起來。良久,他才一手扶著欄杆看著下頭的章懋,一字一句地說道:“章大人就不用擔心我的三族了,小民三代單傳,就我一根獨苗,我婆娘家裏也是父母死絕了,她和我家閨女被放高利貸的趙家追利錢,活活逼著跳了江,我家裏是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到府衙縣衙告狀?我遞過三張狀紙之後,從句容到南京,連個敢替我寫狀紙的人都沒有,我還告什麽狀!老天爺既然瞎了,那我就一把火讓他開眼!”

    此時此刻,章懋已經在心裏把應天府衙以及上元江寧縣衙的官員罵了個狗血淋頭。他自負清正廉潔,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等欺壓良民百姓的事,當即竟是脫口而出道:“你下來,我章懋給你做主!”

    “哈?哈哈哈哈哈!”

    餘浩聞言再次大笑了起來,那手舞足蹈的光景竟似乎是隨時可能從樓上一頭栽倒下來。眼見這般光景,下頭有的人捏著一把冷汗,有的人卻暗自祈禱這家夥摔死了算數,更有的人竊竊私語了起來。所有監生和學官都在念叨著那個始作俑者的名字,但凡是有些心眼的都明白,無論事情如何,這趙欽哪怕不革職,也萬萬不可能在南京再呆下去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我聽說趙欽還是章大人的座上嘉賓,你憑什麽敢說給我做主!”餘浩一句話大吼出來,見底下一下子嗡嗡一陣議論,而那個白發蒼蒼的老官員一下子愣在了那裏,他不禁覺得心裏湧出了一股說不出的快意,竟是又大聲說道,“如今我餘浩要在這兒燒了我這臭皮囊,你說為我做主,你之前幹什麽去了?趙家丟了財物硬是指斥我家窩藏了他家的傳家寶,一下子訛詐去了我家傳了三代人的幾十畝地,你在哪?我去告狀被人亂棒打出來的時候,你在哪?我婆娘女兒被人逼著跳了江的時候,那時候又你在哪?”

    章懋聽得渾身發抖,一旁的國子監司業羅欽順卻不免品出了幾分滋味來。那餘浩一身亂七八糟的衣裳,人看上去落魄至極,而且若是連狀紙都不會要讓人代寫,怎能說出這樣一番煽動性極強的話來。正當他攢眉苦思的時候,後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要是就這麽***死了,就算到了九泉底下也要背著罪名,就連你死去的妻女也未必能有昭雪,你就不為她們想一想!”

    看到那個忿然衝上前的年輕人,隱在人群

    中的徐勳不禁暗自點頭。見瑞生左顧右盼說不出的緊張,他就輕輕用胳膊肘一撞小家夥的肩胛,見其恍然迴神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他就輕聲說道:“且好好聽聽傅公子怎麽說。”

    瑞生愣愣點了點頭,隨即見沒人注意自個主仆二人,他忍不住低聲問道:“少爺,您既然教了餘浩那一套一套許多話,怎麽不去見見傅公子,也教教他?”

    “餘浩是餘浩,傅公子是傅公子。我不教餘浩,他一個鄉民頂多就是一口一個冤枉一口一個尋死,能說出什麽打動人的話?至於傅公子,我本來就是為的讓他知道,他並不是一無是處,那還去見他教他說話幹什麽?他是南京守備太監傅容傅公公的嗣子,光是這個身份,就足以讓他的一句話頂十句一百句!他那死心眼,要知道今天這事是我設計的,翻臉都來不及,哪裏還會演這場戲?我之前見過他兩迴了,教了他自信自信再自信,這會兒讓他自由發揮就好,萬事有傅公公,橫豎我教那餘浩的話全都是為了引他的。”

    “可傅公公現在……”

    “像傅公公這樣的人,又怎會沒有後手?”

    徐勳輕輕拍了拍瑞生的肩膀,終於讓這幾天問題多得賽過十萬個為什麽的小家夥暫時消停了,隨即才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被兩個監生架住的人影。盡管說得輕易,但他知道,倘若傅恆安就此被人架下去,那之後的設計即便成功,效用也要大打折扣。

    傅恆安等人被鎖在繩愆廳左廳,原本還有個人看著,可後來不知道怎的,那人就不見了,就連鎖也莫名其妙被人打了開來。惦記著之前徐勳那番話的傅恆安原本不想離開,奈何一個同樣遭罰的監生死活說是應該去看看究竟怎麽迴事,他一時心動就被拖著來了,結果才剛到就聽見藏書樓上頭傳來了這一番話。他被那同來的監生擠對了兩句,這才有了剛剛那一遭。畢竟,他自己是曾經想要尋死卻被徐勳拉迴來的人,見著這一幕觸動心弦,哪裏還忍得住。

    此時此刻,盡管吃人架住了胳膊,可他還是衝著那藏書樓上的餘浩大聲叫道:“人的命就一條,你要是死了,怎麽知道你的仇人就一定能被法辦!”

    在藏書樓上這麽大鬧一場,已經漸漸入戲的餘浩幾乎忘光了之前和徐勳的那些約定,隻盡情享受著戲耍撩撥這些平日高高在上官員的樂趣。眼見這會兒衝出來的赫然是一個身著號服的年輕監生,他不禁愣了一愣,隨即忍不住雙手死死攀住了欄杆。

    “兀那小子,難不成你也要學那章大人,說什麽你給我

    做主?”

    傅恆安幾乎是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沒錯,你下來,我給你做主!”

    此時此刻,竊竊私語的人群一時寂靜了下來,就連章懋羅欽順等人亦是為之側目。也不知道人群中是誰扯開嗓子大叫了一聲:“傅恆安,你一個要在繩愆廳裏頭挨板子的犯錯監生,大言不慚說什麽做主!”

    眾目睽睽之下,餘浩聞言一愣,可看著下頭那滿臉漲得通紅的年輕監生,他突然嘿然笑道:“兀那小子,你聽到了?你給我做主?你自身難保,憑什麽給我做主?”

    人群之中,剛剛變了聲線的瑞生嚷嚷完之後,還裝模作樣和左右的監生說笑了兩句,見人顧不得自個都在那看熱鬧,他站著仿佛有些訕訕的,不多時就退出了人群。到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裏和徐勳會合了之後,他這才按著胸口籲了一口氣。

    “少爺,我沒說錯吧?”

    “很好,大有長進!”

    見瑞生高興的什麽似的,徐勳也沒工夫再搭理他,徑直把視線也投向了傅恆安身上。片刻的死寂之後,他就遠遠看見傅恆安一把甩開了架著他的兩個監生。

    “就憑我爹是南京守備太監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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