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南京城的秦淮河上燈船處處,若能從天空俯瞰,便能發現這條白天安安靜靜的河猶如點綴著無數璀璨的珠寶一般熠熠生輝。而除了這裏之外,城中其他大多數去處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赫赫有名的六朝金粉地尚且如此,鄰近州縣和城郊各處自然更是如此。畢竟在如今這年頭,夜晚舍得點燈的永遠隻有一小撮人。

    隨著三更的更鼓敲響,東青山下的趙府大院裏,大多數屋子裏的燈都已經熄滅了。府中喜事漸近,下人們次日一大早就要起來做事,老少主人們也有的是自己的事情要忙,自然要早些歇息。於是,從前院到後院,不少屋子裏都能聽到嘎吱嘎吱的床板響聲,還有那些咿咿嗚嗚的呻吟。其中東邊一座小院的正房裏,在整整兩刻鍾的折騰之後,房門咿呀一聲被人拉開,隨即屋內掌起了燈,又是一陣忙忙碌碌倒水伺候的聲音。

    這一切,花叢下頭的一個黑影全都看在眼裏。直到一個披著衣裳的丫頭出來潑了水,繼而終於關上了門,他才漸漸站起身來,瞧著那熄滅了燈火的屋子看了好一會,這才沒好氣地啐了一口,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嘟囔道:“都要娶婆娘的人,還沒個節製!別的地方都沒動靜了,偏這鬧得久。那個當老子的還把書房設在這後頭,就不嫌醃臢,蛇鼠一窩!”

    埋怨歸埋怨,但今天這一趟是他自己應承下來的,又費盡工夫弄到了趙宅圖紙,自然不會半途而廢。當四周漸漸安靜下來之後,慧通就毫不遲疑地出了花叢,小心翼翼地沿著牆根貓腰前行。那幾處放著狗的地方他都預先避開,唯獨選了這麽一條近道。敏捷地越過一處牆角,他見那書房門口,一個小書童正穿著厚厚的衣裳坐在台階前打盹,不禁暗自冷笑,躡手躡腳從旁邊繞了過去,在一扇窗戶前搗鼓了一陣,繼而竟是輕輕鬆鬆鑽窗而入。

    這一夜沒有月光,屋子裏自然也是一片黑漆漆的,若是要不點燈尋什麽物事,那簡直是癡心妄想。然而,慧通此行不是為了找東西而是為了放東西,自然駕輕就熟。然而,還不等他給懷中那張藏寶圖尋著一個妥當的安身之處,就隻聽外間突然傳來了一聲嗬斥,繼而就隻聽一聲誠惶誠恐的老爺,他立時心裏一突,四下一瞧沒看到什麽好的藏身之處,抬頭一看卻發現了上頭一根粗大的屋梁,一時竟也顧不得其他,一捋右手袖子按動機簧射出了一根鉤爪繩索,隨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蕩了上去。所幸他多年功夫竟是沒擱下,就在那邊人進門之際,他竟堪堪收起繩索,安安穩穩伏在了那寬大的橫梁上。

    盡管那根屋梁勉強

    能容下他這麽一個人,他亦是一身緊身的黑色夜行衣,繩子亦是完全收起,但他仍然生怕妄動會在下頭留下什麽影子,因而聽到前後兩個人的腳步聲,他也不敢去看,愣是趴在那兒一動不動。不一會兒,有人掌燈,又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之後,他就聽見下頭一人依稀入了座,另一人則是從架子上拿下了什麽東西。

    “這次若真的能扳倒傅容,你可是居功至偉。”

    “東翁過獎,這哪裏是我的功勞。都是東翁思慮周詳,交遊廣闊,否則怎能把這別人絕不可能做成的事情堪堪做成了?”羅先生笑容可掬地欠了欠身,見趙欽滿臉得意,他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至於我,不過是給東翁拾遺補缺而已。”

    “你也不用這般謙遜,從傅容的兒子下手,這主意是你出的,正好把章懋拉下了水。”趙欽摩挲著手中那畫軸,眼神中與其說是愛不釋手,不如說是誌在必得的野心,“況且要不是你的眼力,這張圖興許我隻會當成是一幅贗品字畫就此錯過。你放心,我趙欽不是過河拆橋的人,但使那些田都歸在了趙氏名下,我許給你的前程立時兌現。須知巡撫南直隸的彭都憲素來與我最好,他京官當了幾十年,上頭的路子硬得很。”

    “那學生就謝過大人了!”

    見羅先生大喜過望,起身深深一躬,趙欽卻沒有離座相扶,而是誌得意滿地捋須微笑了起來。羅先生行過禮後,見趙欽展開了手中的畫軸,又向自己點頭示意,他便走近前去,和趙欽一塊參詳了起來,被他那妙語連珠一說,趙欽自然更加深信不疑那番寶藏的話,而羅先生臨到末尾的一句話,更是讓他連連點頭。

    “東翁,雖說這幅圖畫得隱晦,但您常常拿出來瞧看,若有人瞧見,終究是不保險,那外頭一層畫,不如還是依照原樣好好裝裱上去。如此一來,就算有什麽萬一,別人也不會注意這幅明顯是贗品的《遊春圖》。”

    “不錯不錯,你提醒得很是。隻不過,那些裝裱匠萬一露出口風……”

    “東翁若是不放心,不若由我親自動手。”羅先生見趙欽麵色大訝,便笑著說道,“我這手藝可是比不上那些大家,但糊弄糊弄一般人卻是綽綽有餘。”

    “好好,那就偏勞你了!事成之後,我絕不會虧待了你。”

    房梁上的慧通聽著這番對答,已經大略明白了是怎麽迴事。此時此刻,他的心裏隻覺得一陣說不出的荒謬——這辛辛苦苦潛入進來,原本是為了栽贓,可現在聽起來,似乎他根本不用這麽做,就

    能收到一模一樣的效果。麵對一個未知的寶藏,雖說他心中也不無心動,可聽到這藏寶圖竟似是裱在一幅畫裏頭,他微微皺了皺眉,最終就想出了一個主意來,嘴角不覺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

    下頭兩個人又商議了一陣子,繼而就把話題拐到了幾日後的迎親上,緊跟著又是費鎧查問傅容的事,如何挑唆國子監的章懋,如何到時候讓徐家上告徐勳……即便是慧通這個在西廠見多了陰謀詭計的,聽他們如此赤裸裸地商量著如何置人於死地,他仍然是暗地咂舌。一直等到兩人談夠了,把一應東西歸位熄燈離開,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從房梁上下了來。

    他憑借剛剛聽到的隻言片語,很快找到了書架上仿佛隨意擺著似的那個畫軸,但隻是仔仔細細瞧了瞧,沒有貿貿然伸手去動,而是另找了一個角落裏,翻出一部明顯很少被人翻動的書,將懷裏的那張圖塞了進去。做完這一切,他就躡手躡腳到了門邊上,見那小書童又坐在了台階上,頭一點一點打起了瞌睡,他就耐心又等了足足一刻鍾,這才小心翼翼原路返迴。

    ……

    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這種日子徐勳在前世裏還是不管事富家少爺的時候都享受過了,說句不好聽的,那會兒若是願意,甚至可以雇個人在身邊幫忙數錢。然而,那種拿好日子當理所當然的散漫態度,到最後卻讓他承受了人生最大的打擊。因此,早起鍛煉的習慣哪怕到了這個陌生的世界,他仍是延續了下來。這會兒天才蒙蒙亮,他一套太極拳尚未打完,便迎來了今天最早的客人。

    “七公子,這是怎麽迴事,傅公公怎麽會……”

    見吳守正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想起自己托付這位吳員外去做的事,徐勳便停了下來,看著吳守正笑道:“吳員外這消息未免晚了些,那位欽差昨日就到了。”

    “我之前不是因為七公子你的支使出了城嗎……咳,不說這個,事情都到這般田地了,七公子你還有興致打拳!”

    “打拳有什麽了不得,聽說傅公公在府裏每日看戲聽曲,好不逍遙自在。”見吳守正聞言若有所思,徐勳知道自己這胡謅對方沒處驗證去,於是越發笑眯眯地說道,“吳員外難道沒聽說過一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焉知非禍。看事情別隻看一時,來日方長。”

    吳守正聞言一愣,正思量著這來日方長四字究竟是什麽意思,外間又大步流星地進來了一個人,卻是慧通。他看見吳守正這外人在院子裏,臉上笑容不禁收了一收,但

    仍是快步上前一把拉著徐勳往正房裏拖。待到裏頭,他不管不顧用腳後跟關上了門,這才大笑了起來。

    見慧通這般光景,徐勳當然知道事情肯定是辦成了,當下連忙問了一聲事情如何。果然,慧通哪裏忍得住這得意勁,笑完之後就立時一拍大腿道:“徐七少,你絕對猜不出,我在趙欽書房裏發現了什麽!”

    “發現了什麽?別也是一張藏寶圖?”

    徐勳本是隨口一提打趣兩句,可發現慧通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他不禁也有些瞠目結舌了起來:“不會吧,這隨便猜猜也能給我猜中?”

    “隨便猜猜……”慧通呻吟一聲,隨即沒好氣地說道,“真不知道你這腦子是怎麽長的,就這麽亂說一氣也能給你說中!”

    當聽了慧通原原本本把昨夜偷聽到的情形一一道來,最後又說了是如何放的假藏寶圖,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隨即就看著慧通嘿然笑道:“你這精明的和尚,你是不是想著,真要這兩日趙欽就把藏寶圖給那羅先生裝裱了,到時候萬一有變,搜到的自然是你放的那假藏寶圖。至於真的,使些小伎倆,你就能再弄出來?”

    “知我者,徐七少也!”

    徐勳指著慧通正要笑罵他貪婪,卻隻心動片刻就沉吟了起來。仔細細細咀嚼著慧通之前複述的那些話,他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那羅先生既然知道那幅贗品畫是雙層,為何不使個伎倆弄到手,而是要對趙欽點明?哪怕那些田地很難到手,可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況且,這等關係重大的隱秘事,此人就不怕趙欽事成之後殺人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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