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國子監位於金吾後衛成賢街,和上元縣學隻有一街之隔。其東到小營,西臨進香河,南至珍珠橋,北抵雞鳴山,若是用占地麵積來說,大體相當於六朝宮城的中心區。在永樂朝的最鼎盛時期,這裏在監的學生人數逼近萬人。盡管如今人數已經銳減到數千,監生也被人視作是雜途出身,但弘治皇帝在位這些年整頓兩監,南北兩監都啟用名儒,北監用謝鐸,南監用章懋,一時內中風氣井然,雖不能說複永宣盛況,但在成賢街一帶常常能聽到書聲琅琅。

    然而,倘若是這會兒經過成賢街的人,卻根本聽不到這聲音。這一日從正義、崇誌、廣業到修道、誠心、率性,六座各十五間的支堂全部都停課了,原因很簡單,國子監祭酒章懋和司業羅欽順,率領麾下三十餘名學官,要在繩愆廳處置犯錯的學生。原本這處罰學生就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定下的律條,一年到頭總免不了有人受罰,但今天受罰的五六人當中,竟然有南京守備太監傅容的嗣子傅恆安,這自然是非同小可轟動一時的新聞。

    於是,此時此刻繩愆廳門口的人群中,監生們已經不止是竊竊私語交頭接耳了,個別人的聲音甚至已經到了扯開嗓門的地步。

    “早就該罰了,監生無故不得離舍,這是太祖年間的規矩,他仗著傅公公的勢,一而再再而三觸犯監規,這算什麽!”

    “話不能這麽說,萬一傅公公一怒之下追究下來,咱們國子監上上下下豈不得又鬧上好一場?章大人眼睛裏揉不進沙子是好的,可萬一咱們丟了這麽一位名師,那不是虧大了?”

    “這傅恆安平時看上去老實,這次怎會在月考之中作弊!”

    “知人知麵不知心,給閹人做嗣子的小子,豈會有好的?”

    議論紛紛的人群中,自然不是人人憤世嫉俗,也有不少熱衷權勢的因傅容位高權重,從前想要巴結這位傅公子,奈何傅恆安脾氣古怪油鹽不進和誰都處不好,現如今突然倒黴了,倒真是袖手旁觀幸災樂禍的多。即使有那麽寥寥幾個想要幫忙的,除了送出消息之外什麽都做不了,也隻能在繩愆廳外幹著急。

    而繩愆廳內,居中的明間之內,幾個學官正在低聲說話,而內間裏頭,國子監祭酒章懋,司業羅欽順則是正在見客。來的是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和刑科給事中史後,品級雖低,但章懋向來重才重德,對兩人之前領銜上書請罷冗官冒功之人頗為嘉許,因而竟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撥冗接見。隻這會兒聽了趙欽的勸說之後,他頓時麵沉如水。

    年近七十的章懋頭發已經白了一大半,但精神卻很是健旺,尤其是那不怒自威的眼神。他年輕時曾經因為勸諫成化皇帝元宵張燈而獲廷杖被貶,然而卻因此得到了翰林四諫的美名,左遷地方之後更是政績斐然,偏生才四十一歲便上書致仕迴到鄉間教書,一時人稱楓山先生,朝廷數次傳召起複,他都堅辭不就。就連這南京國子監祭酒的官銜,他也是以父喪拒絕,弘治皇帝虛位以待整整三年,他才終於赴任,這為人正派自可見一斑。

    此時沉默良久,他才眉頭一挑道:“你是說,讓我對傅恆安網開一麵?”

    章懋正是南都四君子之一,常和這些清流廝混的趙欽自然深知其人秉性,見章懋這神情問話,就知道這位國子監祭酒已經很是不悅。盡管這是他最想要的結果,但他還是故作關切地欠了欠身說:“大司成,南京國子監能有如今這欣欣向榮的氣象,離不開您和少司成的苦心維持。若隻是為了區區一個閹人之子,引來閹豎銜恨群起而攻,實在是得不償失啊!”

    趙欽這話說得大義凜然,史後剛正,斟酌片刻也就跟著點點頭道:“大司成,趙兄所言確實可慮。大司成眾望所歸,好容易提點南監,若是因為得罪閹豎而有什麽不測,這南監的學子們如何自處?就是少司成和底下的學官,興許也會受牽連……”

    南京國子監司業羅欽順為人謙和,聽到這話原本也要相勸,奈何章懋已經被趙欽史後兩人的話給說得心頭火起,當即霍然站起身來,竟是厲聲說道:“你們都不用再說了!當年因為元宵張燈,老夫遭廷杖尚且無怨無悔,如今刑責犯律監生,怎可因為怕人構陷就退縮?如此一來,老夫日後如何管束國子監六堂這麽多監生?傳令下去,半個時辰之後立刻行刑,按照監規,一竹板都不能少。要是誰敢手下留情,立時革退不用!”

    話說到這份上,旁人自然不好再說什麽。趙欽知道火候已經足夠了,也就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拉上史後起身告辭。等到兩人並肩出了四牌樓上的那座高大木質牌坊,史後少不得搖頭感慨章懋到老還是這等硬骨頭,而趙欽嘴裏附和著,嘴角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擺弄這章懋和傅恆安一老一少兩個迂腐書生,還不是手到擒來?傅容哪怕再老謀深算,為了養子也一定會和章懋正麵衝突,再加上他在京師通的門路以及那份彈劾的奏折,到了那時候,看老閹奴的南京守備太監到不到頭!沒了傅容的庇護,徐俌那邊自可讓其知難而退。徐大老爺威信盡失,為了族長的位子不旁落,為了徐動那個長子,根

    本不敢不聽他的話,想來狀紙已經炮製好了,那個膽敢和自己作對的徐勳,到時候就是跪在他麵前求饒也來不及了!

    然而,還不等兩人上車離開,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轟然大嘩,中間甚至還有敲鑼打鼓的聲音。兩人對視一眼,趙欽首先想到的就是傅容得知此事前來興師問罪,不禁輕輕撫上了下頜那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長須,暗自盤算著接下來該如何借題發揮。然而,等到看清了東邊過來的那浩浩蕩蕩一行人,他隻覺得瞳孔猛地一收縮,一時怔在了那兒。

    趙欽還隻是發愣,史後簡直就是驚得連下巴都快掉了。就隻見那敲鑼打鼓在大堆圍觀百姓簇擁下過來的赫然是一堆鶯鶯燕燕,一個個花枝招展濃妝豔抹,分明是秦淮河上最最常見的歌姬打扮。兩人在南京當官都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樣的情形還是平生第一次瞧見,最初的瞠目結舌之後,他們同時隻覺腦袋一震,幾乎是想都不想就吩咐了隨從上前打探。

    然而,打探的人還沒上前問出根底來,領頭一個身材豐腴的高髻女子就雙手叉腰大吼了起來:“秦洛生,你這個沒良心的,你給老娘出來!”

    此話一出,跟在後頭的那些女子頓時也都七嘴八舌喝罵了起來,每個人嘴裏都叫著不同的名字,再加上四周圍觀的百姓在那議論指點,不過是須臾的工夫,附近也不知道先後冒出來多少看熱鬧的人,竟是把往日最是斯文肅穆的國子監大門口給擠得水泄不通。各種聲音最初還隻是按捺著,但漸漸在有人有意挑唆下,就滑落到了某些不可控製的方向。

    “還說監風肅然呢,嫖妓不給錢賒賬,嘖嘖,真是斯文掃地!”

    “這算什麽,看看那邊,還有個男的,哎呀,想不到國子監的學生和學官還有這等口味重的。”

    “你懂什麽,咱們太祖爺定下的規矩是官員不許嫖宿妓女,可那是妓女,男人當然不在此列。真是高啊,不違律例的事,朝廷也拿他們沒辦法,誰能管去?”

    “這還有個珠胎暗結始亂終棄的,律例上不是說良賤不能通婚嗎,都說如今南監的這些監生,出來都是文理兼通的,連這祖宗規矩都忘了?”

    各式各樣的質疑聲沸反盈天,哪怕不上前打聽,趙欽和史後也能聽得清清楚楚。相較於後者那鐵青的臉色,趙欽麵上雖好些,但袖子裏的拳頭捏得死緊,指甲幾乎陷進了肉裏。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處心積慮打聽到傅容和鄭強都不在城內而策劃了這一出戲,可還在中途就出了這樣的紕漏。這簡直就如同興頭上的一個

    耳光,打得他頭昏眼花。

    “應天府衙幹什麽去了,上元縣衙幹什麽去了,還有這北城兵馬司……”趙欽終於忍不住大發雷霆,當即衝著一個隨從厲喝道,“還愣著幹什麽,去那三個地方報信叫人,還要讓滿城百姓看多久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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