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徐勳就不曾當過循規蹈矩的學生,看書看得廢寢忘食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但那會兒是迷戀武俠小說的學生期。若是從前有人讓他沒日沒夜地翻閱著那些豎排本繁體字沒標點的線裝書,他肯定會嗤之以鼻,但現如今他卻看得全神貫注完全忘了白天黑夜。

    他竭盡全力才得到了如今的機會,要想不被人踩在腳下,根本沒有揮霍時間的本錢!

    而瑞生在那一日見過傅容之後,就被直接丟進了這間書房,照舊和從前一樣照料徐勳的起居。對於這一點,小家夥是求之不得,連膝蓋上的傷也是苦苦忍著,一絲一毫都沒告訴徐勳,送飯送菜點燈等等更是輕手輕腳的,唯恐驚擾了自家少爺。然而,瞧著徐勳連吃飯都是食不甘味的匆忙模樣,他雖憂心忡忡,但卻勸無可勸。更讓他沒轍的是,徐良並不是住在這小樓裏,他又不敢隨便亂走,連個傾訴的人也沒有,滿腔的話隻能憋在肚子裏。

    好容易等到徐勳囫圇吞棗悶頭看書的日子到了頭,可沒想到的是,接下來就是學禮,而且這迴不是徐勳一個人,就連瑞生自己亦是多了一個教習。教習徐勳的是傅容特意向魏國公徐俌請來的一個魏家長者,而教習瑞生的則是之前引他進來的中年宦官。對於主仆倆來說,這種折騰比什麽都難受,所幸徐勳沒過兩天就等來了徐良作伴,瑞生卻隻能獨自苦捱。

    有道是山中無日月,寒暑不知年。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時光過得又快又慢,徐良從最初的沉默到漸漸恢複爽朗的本性,這談吐中漸漸恢複了幾分世家子弟的從容,徐勳則是在填鴨式地被灌輸進了無數知識後,整個人都有一種脫胎換骨似的感覺。哪怕骨子裏還帶著後世那些根深蒂固的認識,但他終於在漸漸融入這個陌生的世界。

    學既有成,這一日見過傅容之後,徐勳便提出想要迴家一趟。然而,這簡簡單單的要求,他卻發現傅容皺了皺眉,沉吟片刻方才答應,卻指了兩個親隨護衛送他迴去,至於徐良和瑞生則是仍留在了鎮守太監府。徐勳對此不免心中狐疑,一到自家門口,他就把兩個護衛留在了外頭馬車上,自己徑直進了門去。

    和從前大半時間不是在那侍弄菜地,就是在屋子裏偷懶睡大覺相比,如今金六可勤快多了,日日都守在門口,偏是徐勳這一走就沒個消息,他又不敢往鎮守太監府去打探消息,隻能眼巴巴在家等著。這會兒徐勳一進門,在那邊百無聊賴坐著的他就立時眼尖瞅見了,這一下立時從小凳子上蹦了起來,三兩步竄上了前,臉上滿是奉承的笑容。

    “少爺迴來了!”

    “嗯,家裏還好吧。”

    徐勳惦記著讓慧通去打探的消息,一麵說話,一麵腳下繼續往前走。而金六亦是不含糊,腳下跟得飛快,話語亦是一刻不停:“迴少爺的話,家裏一切都好。那天宗祠的事情過後,族裏先後來了好幾位長輩,三老爺四老爺都親自來過,見您不在方才悻悻而歸,長房那邊也有人在門前張望動靜,這些天才消停了。王公子也來過幾次,得知您沒迴來也沒多說什麽,隻道是讓您有空出去會會。六老爺差人捎過話,說若是族中還有人敢到這兒聒噪,盡管找他……”

    金六這連珠炮似的話還沒說完,徐勳就一下子停住了腳步,隨即轉頭問道:“和尚呢,人沒迴來?”

    金六原本不忿這迴宗祠鬧出這麽大的事情,他事先完完全全被蒙在鼓裏,就連慧通這麽個外人似乎也比自己得信賴些,因而有意略過那和尚不提。然而,徐勳聽完這些別的不問,偏就隻問慧通,他心裏頓時越發鬱悶了,卻不得不又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隨即賠笑道:“看小的這記性,竟是忘了那和尚。那和尚三天兩頭不著家,也不知道是上哪兒廝混去了,今兒個也是一大早就出門,這會兒肯定不會迴來……”

    “誰說我肯定不會迴來?”

    這背後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把金六嚇了一大跳,而徐勳扭頭一看就笑了。他早就習慣了慧通神出鬼沒似的行徑,這會兒當即就吩咐金六繼續到門外守著,眼見那不情不願的門房走了,他才直接帶上慧通迴了自己的正房。推門進去,他就發現四下裏仿佛不一樣了,信步走到居中那張椅子前,伸手往高幾上一搪,見是纖塵不染,他忍不住就拍拍手笑了起來。

    “就是從前我還在這住著,都沒收拾得這麽幹淨,這金六嫂倒是難得的勤快。”

    “太平裏上上下下都說你發達了,她怎敢不勤快?”慧通嗤笑一聲,見徐勳迴過身來看著他,他便收起了那嬉皮笑臉的表情,“別說是他,就連我也沒想到,瑞生也就算了,你和徐八居然能在鎮守太監府一住那麽久。那裏不是別的地方,我不敢貿貿然進去打探。怎麽樣,傅公公究竟是什麽打算?”

    “就是我先前對你說過的打算。這一個月,我除了看大明會典,就是和徐大叔學禮儀。”

    徐勳在主位上坐下,見慧通麵色震驚,竟是好一會兒才迴過神坐下,他這才接著說道,“所以,當初我對你說的話,眼下不能說是都準,至少已經準了一半了。”

    慧通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驚容盡去,也就不再是那副一本正經的麵孔,蹺起二郎腿彈了彈衣角,這才笑嘻嘻地看著徐勳豎起了大拇指。

    “徐七少,你小小年紀愣是能扳迴先頭那局麵,有膽有謀,我服了你!隻不過,你雖是在鎮守太監府,但有件事情想必你不知情。南京這邊不是先頭有官員彈劾陳祿那幾個人嗎?據說京城那邊的風向也變了,十幾個禦史正揪著冗官冒功的那些人死纏爛打,其中多半都是太監的嗣子家人一流,還有就是勳貴子弟。趙欽這幾日正在串聯,試圖勸南都四君子這四個南京最有名的清流一同上書,敦請皇上汰撤這些無能之輩。”

    不用慧通加重這無能之輩四個字的語氣,徐勳也能想象這場政治風暴的來勢洶洶。這幾天呆在鎮守太監府,除了看書之外,但有疑問他就諮詢旁邊的老仆,這一位就如同之前把書卷名字記得絲毫不差的表現一樣,對於朝中種種如數家珍,也不知道是傅容打哪兒找來的人。所以,他很清楚,換做前頭曆代明帝在位的時候,這波風潮必定無疾而終,領頭的甚至有可能會倒大黴,可在號稱君子政治的弘治朝晚期突然來上這一遭,勝敗如何竟是難說得很。

    “而且……”慧通頓了一頓,這才看著徐勳麵色古怪地說,“趙欽手頭似乎捏著傅公公的幾樣罪證,據說那折子已經拜發上去了,正在內閣疏通關係想要呈遞禦前。他這麽破釜沉舟,隻怕是和傅公公此前對你的維護脫不了幹係。”

    “他竟然做到了這份上!”

    盡管知道傅容並不是無緣無故提攜自己,但既是靠了上去,那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徐勳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傅容這棵大樹就這麽倒了。想到那時候在宗祠塵埃落定時趙欽看自己那陰狠的眼神,再結合如今此人破釜沉舟似的舉動,他越發覺得此人不除就不得安寧,思量了許久就突然抬頭問道:“那我之前讓你去句容打探的事呢?”

    “句容?虧的是我去,錦衣衛那些家夥都碰了釘子,陳祿指不定怎麽罵娘呢!”

    慧通麵露得意,就這麽站起身來,走到了徐勳身邊,他這才低聲說道:“徐七少,句容附近旱情嚴重,不少鄉民都指著趙家那條引山泉的水渠,即便我是和尚,那些鄉民也隻是隨便說道幾句。不過好歹打聽了出來,你捐出去的那四百畝地正好和沈家的兩個田莊接壤,那幾塊地肥沃歸肥沃,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我說動了幾個年長的信佛老頭子,他們倒是透露,趙家似乎想和沈家聯姻。對了,我還聽說了一段奇聞。據說前頭建文

    那會兒,曾經有皇莊就設在這兒,後來敗仗之後一場火毀了,這裏荒過許久,後來才開出來。當然,都已經快兩百年了,未必有什麽要緊的,但也許能在這上頭給趙欽上上眼藥……”

    見慧通那眼神中流露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陰狠,想起此人的老本行,徐勳微微一皺眉頭,繼而就若無其事地輕輕用手指敲著扶手,繼而沉吟了起來。良久,他才側過頭看著慧通說道:“和尚,你既然能讓人惟妙惟肖仿著我爹的筆跡做出那封信來,那麽,想來偽造一份一百多年前的藏寶圖,也應當不難吧?”

    哪怕是心裏轉過某些想頭,可此時此刻聽見徐勳這話,慧通仍是愣了一愣,隨即才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竟是一字一句地說:“徐七少,昔日汪公公手下先後那一對虎狼將,韋瑛吳綬都早已經去見了閻王,可聽了你這話,我還是覺得他們倆從墳裏頭爬出來了!”

    “過獎過獎。”徐勳微微一笑,絲毫不在意慧通這話是褒是貶,“我隻知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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