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都說東廠和錦衣衛這種地方人才濟濟,怎麽沒把大和尚你給挑過去?”

    見徐勳接下來說了這麽一句,又笑吟吟地看著自己,慧通和尚輕輕吸了一口氣,藏在袖子下頭的手又縮了迴去。有道是人遭巨變一夜開竅,這種事他這輩子見得多了,但如果說徐勳能夠猜到他當年的身份,那實在是太駭人了些,他幾乎就要把人當成妖怪看。即便是從他剛剛一時嘴快透露的消息裏頭覺察到廠衛兩個字,這小子也實在是非同一般。

    隔窗相望終究太過言情,話都說開了,徐勳自然不會繼續維持這種詭異的對話模式,親自出去打開門把慧通請了進來。隻是兩人誰也沒坐下品茶談天說地的興致,就這麽站在東屋裏你一言我一語直截了當說起了話。

    “大和尚今晚鬼鬼祟祟出去這一趟,是為了徐大叔的事?”

    “為了他,也為了你。徐八的事情,應該不完全是你帶累的。他看似尋常破落戶,隻祖上卻是光鮮過的,如今京裏那位當家的病得七死八活,其他有希望的不免把他當成了眼中釘。這一次要是他死了,別人就該鬆口氣了。”

    說到這裏,慧通頓了一頓,這才沒好氣地說道:“當然,你既這麽有底氣,我順便也去打探了一下你的事情。你和徐八陰差陽錯救了那位傅公公唯一的嗣子,於是傅公公在清平樓上見了你一麵,沒錯吧?隻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這位傅公公從前在京城的時候,人送稱號玉麵妖狐,常使人有如沐春風之感,但背後算計人的時候卻又狠又厲。”

    “可我身無長物,處境岌岌可危,傅公公難道還能從我身上圖謀什麽?”

    麵對徐勳這不鹹不淡的反問,慧通不禁為之啞然,老半晌才僵著臉冷哼道:“誰知道那種大佬謀劃什麽,總之被看中了未必是好事,你自個最好有個數!再說,南京這邊科道言官新近上了奏折,懇請皇上裁汰那些冒功升遷的冗官,尤其是這些個太監的嗣子家人之流,傅公公想來正焦頭爛額,未必有時間顧著你這小娃兒。”

    “可是,傅公公還送了我這小娃兒一張大紅名刺。”

    此話一出,徐勳果然看到慧通那臉上豁然露出了掩不住的驚訝詫異,心中立時猜到這和尚固然是非同小可,卻不至於連這等隻有區區數人知曉的事也能打探到。稍稍扳迴了些上風的他並沒有趁勢進擊,而是笑眯眯地說:“大和尚既然打探到了這許多事情,想必我徐家那些長輩背後的人物,你也問清楚了?句容趙家是什麽根底,可否賜告一二?”

    慧通原本還想把趙欽的事往後擱一擱,也好打擊一下徐勳的氣勢,可這會兒又被人搶在了前頭,他那心裏與其說是訝異,還不如說是窩火。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勳好一會兒,他才順手搬過一張椅子來一屁股坐下,隨即蹺足一靠,也不管椅背嘎吱嘎吱的聲響,輕輕哼了一聲。

    “怪不得你早上問我句容的事,敢情是那字條就是有人給你通風報信。好小子,我真是小看了你!我不妨告訴你,句容趙家是好幾代的大族了,尤其是如今當家的趙欽,弘治三年雖隻中了區區三甲同進士,可竟選了翰林院庶吉士,其後卻是陸續丁父憂母憂,又喪了妻室,孝行情意在南京官場都是有名的,所以別看就是個工科給事中,交好的官員遍地都是。這一次上書奏請的人裏頭,也有他一個,署名甚至就在第二位,算是南京赫赫有名的清流。”

    說到這裏,慧通不由得搖了搖頭:“這趙欽在句容鄉間很有些劣跡。隻不過,要是換成成化年間,或是再早幾年,這樣的人隻要抓著把柄就能扳下去,可如今這金陵城裏有南都四君子坐鎮,清流之間同氣連枝,就連那兩位鎮守太監都輕易動不得。徐八那事情也就算了,牽涉利益不少,沒想到就你們徐家那丁點家產,也值得人家這般算計。要是再加上你那個小僮仆,徐七少,不是我給你潑涼水,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扭不過來!”

    “我一個沒爹沒娘沒倚仗的孤兒,若是就我一個,那當然是扭不過來。”

    徐勳索性搬了把椅子在慧通對麵坐了,就這麽麵對麵地看著這和尚,一字一句地說,“隻不過,如今有了大和尚你,再加上我機緣巧合遇見傅公公得了這張名刺,又和魏國公府的小舅子王世坤混了個臉熟,未必就一定沒有辦法。當然,你大可設法救了徐大叔遠走高飛亡命天涯,但若是咱們合計合計,興許不但能破了這局,還能一舉翻身!”

    “翻身?”慧通忍不住眯著眼睛笑了出來,“徐七少,你以為我是什麽人?”

    見徐勳隻看著自己不做聲,慧通也不知道哪來的氣性,竟是脫口而出道,“徐七少,我不怕老實告訴你,我不是什麽錦衣衛東廠的眼線。成化爺那會兒,老子曾經跟過京城西廠的韋瑛吳綬威風得意過,隻後來西廠沒了,老子也就成了沒根的,要不是動作快弄了張度牒混到了南京,也是和人一樣給發配到天南地北!這都多少年了,翻身的事情老子早就不想了!”

    徐勳本沒指望能從慧通和尚口中掏出點什麽,因此,對方這突然撂下的一番話,可說是石破

    天驚。然而,在最初一刹那的驚愕過後,他就笑了起來:“大和尚,要是你不想翻身,又怎麽會離開西廠這許多年,卻依舊這麽消息靈通?要是你不想翻身,為什麽明明剃度當了和尚,還在這靠近西邊千步廊那許多衙門的太平裏廝混?要是你不想翻身,何必連我與傅公公那一茬也去打聽得這麽清楚?什麽不想,你分明是比誰都想!”

    說完這話,他就抱著手無所謂似的看著對麵的這個和尚,心中要說不緊張絕對是假的。哪怕是前世裏,他好歹有資訊有朋友有機會,但這一世他簡直是一窮二白——傅容也好,王世坤也罷,畢竟是眼下他隻能竭力去夠還未必一定夠得上的人物,而慧通這種如今落拓,昔日卻能算得上頭麵人物的家夥,要是能拉過來幫忙,那何止此次勝算平添三成!

    等了許久,眼見慧通的表情稍稍有所觸動,他才趁熱打鐵地說:“你知道我那位世伯是子虛烏有捏造出來的,沒錯,那字是我自己拿左手寫的,可你既然在西廠廝混過,總不至於連那詞句的玄虛也看不出來。那豈是我這年紀的人能夠寫的?我如今隻恨我當年錯過了大好機緣,但哪怕隻學了沒多久,我也還跟著學到了一些東西。”

    “要破死局,就隻有把死局變成亂局,把更多的人牽扯進來!死中求亂,亂中求活!這是那位先生教我的。”

    一直沉吟不語的慧通驟然抬頭,仿佛是看陌生人似的盯著徐勳,片刻工夫終於笑了。如果沒有今天晚上得到的消息,他興許不會被這年紀輕輕的少年郎一席空口白話打動,可既然有了那消息,他又怎甘心一輩子窩在金陵城裏當和尚?

    “好你個徐七少,好,你有什麽主意就說吧,和尚就給幫你一塊合計合計!窩了這十幾年,再這麽下去人要發黴了,手底下那幾個兒郎也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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