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這份體悟,原本還打算藏一半說一半,看好處下筷子的金六立時打消了那如意算盤。他幾乎是滔滔不絕地把這幾日踏破鐵鞋打聽來的消息和盤托出。

    原來,如今升任了經曆司經曆的徐六老爺徐迢,因出自宗族旁係的關係,年少時並不出挑,雖是後來中了秀才,可也是二十六歲上才脫離了童生生涯,和前輩們相比已是遠遠不如。隻他考了兩次鄉試就中了舉人,緊跟著就一步一個腳印當了一任主簿,又在應天府中謀了個經曆司知事的位子,此次升任經曆,更是一舉摘掉了不入流三個字。對於最是講究科舉出身的如今,他這個非正途出身的隻當了九年官就到了這地步,已經算是很有一手了。

    隻是,徐迢的家底算不上殷實,而經曆司又隻是專管檔案文件之類雜事的衙署,整個應天府衙裏論油水說話,這絕不是什麽頭等地方。但即便如此,南京出身的人竟能夠在本地謀到這樣主管一司的位子,可以說是極少。按照金六的猜測來說,這位在太平裏名聲很是不錯的徐六老爺,為此也不知道砸下了多少錢。

    “原來如此。”

    在金六的長篇大論之後,徐勳隻是吝嗇地給出了這言簡意賅的四個字。隻是,他的出手就比他的言語大方多了,直接讓瑞生打賞了金六一貫錢。果然,捧著那重重一貫青蚨的金六到了門口突然使勁一拍腦袋,又折返了迴來。

    “看小的這記性,竟然還忘了正經事。”金六仿佛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突然改了自稱,臉上滿是懊悔和慚愧,“據說大老爺和三老爺四老爺商量了,族產的紅利,大家各分潤出一些,多給六老爺一成。這消息大約是有意放出去的,所以小的才打聽得,至於到時候送多少賀禮,各家都是諱莫如深。

    至於小的上次提到的那些大人們,幾位別駕司理都會賞光,而據說大尹家的五少爺預備來看個熱鬧,所以二尹三尹哪怕自己不來,小一輩也得來。擺宴的地方是貢院街的魁元樓,原是舉子們登科的地方。隻是,六老爺這人喜好風雅,筆墨紙硯名家書畫等等都是最愛的,當然,族中年輕子弟的好詞句若是能得他一句讚,也是有臉麵的事。隻是,據說大老爺放出話來,說您去了反而丟臉,所以根本沒把您算在裏頭。”

    “嗯,你打聽得倒是詳盡。迴去之後早些歇著,今天辛苦了,明日一早隨我出一趟門。”

    這一次,徐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卻讓瑞生把金六送出了二門,然後落鎖。盡管沒有鍾表,也沒出去看過明間裏那古舊的銅質滴漏,但他

    知道眼下已經很不早,雖是脫了鞋坐上了床,可哪裏有半分睡意。正沉吟間,他隻聽蹬蹬蹬的腳步聲,不一會兒,瑞生就迴來了。

    隻是,相比前一次打賞金六嫂時他那滿臉不得勁,此時那臉色顯然更不好看,因而徐勳隻瞥了一眼就笑道:“古話說得好,千金散去還複來,別心疼了。”

    “少爺說得容易。家裏每個月開銷加上金六哥金六嫂的月錢,也就是四五兩銀子上下,可我自從管錢之後,光是少爺您拿出去的,前前後後就少說有一百兩。剩下的十幾兩銀子原本勉勉強強用到年底是足夠了,可也還要預備送給四老爺的人情。少爺您出手這麽大,咱們下半年的日子怎麽過?”

    聽瑞生算得井井有條,徐勳不禁暗自苦笑。如今雖是被人稱唿一聲少爺,但要說境況,別說和前世當大少時沒法相比,就是比他最落魄的時候都不如。可統共家裏就這麽幾個人,他哪怕再靈活運用,總得付出相應的代價。雖說金六為了有個安身之地,在有些事情上不會不賣力氣,但要把人拴住得是利害相連。隻有害沒有利,人家看到船沉了難道不會跳水自救?

    因而,他抬手示意瑞生坐下,這才開口說:“我們究竟還剩下多少錢?”

    這我們兩個字讓瑞生臉上心頭都舒坦了不少。掰著手指頭計算了一下,他就認認真真地說:“還有四貫錢,一個十兩的銀錠,另加三兩多散碎銀子,去年的新寶鈔大概還有兩百貫。”

    盡管這是一個個不同的計量數字,但徐勳好歹已經不是初臨貴地,心裏大約有了數目。一兩銀子說是兌一貫錢,但在市麵上決計不止,而寶鈔兩百貫,價值也就在一兩銀子上下,隻少不多。按照這麽算下來,他身邊的現錢頂多隻有二十幾兩,折合六十石白米,不算少,但也絕不算多。要怪隻能怪從前的某人太過敗家,否則他也不至於手頭這麽緊張。

    “沒事,有舍必有得。今天隻是一兩個小錢,不得已之下,甚至連大利也不是不能舍棄。”見瑞生情急之下還要再勸,徐勳便打了個嗬欠,“都這麽晚了,有什麽話明天再說。對了,你今天也辛苦了,沒有隻賞金六不賞你的道理,你自個到錢箱裏拿一兩銀子,就當是……”

    話音剛落,他就隻覺得耳畔一陣風過去,扭頭一看,竟是瑞生已經氣鼓鼓地衝出了屋子。一瞬間的愣神之後,他不禁啞然失笑,枕著雙手就勢躺下了。

    那個金六油滑精明,沒錢打點不好用,可瑞生倒是一門心思的忠心耿耿!

    次日一

    大清早,鬧過別扭的瑞生仍是準時出現在了徐勳麵前,隻言語卻少了許多。可當鍛煉和早飯過後,換好衣裳的徐勳提起買布讓人做幾件短袖單衫時,他立時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用浪費錢,隻買一匹標布來就行了,娘當年教過我裁縫!”

    “那好,買布和裁縫都交給你了。”徐勳二話不說就把這些瑣事都撂給了瑞生,隨即轉身往外走。臨到門邊時,他隻覺袖子被人一拉,扭頭見是瑞生正滿臉不得勁地站在那兒,他就笑道,“怎麽,還有什麽要提醒囑咐的?”

    “我怎麽敢囑咐少爺……”瑞生悶悶地嘟囔了一聲,隨即說道,“反正少爺多長個心眼,金六哥這人不地道,天知道拿什麽哄騙了少爺去,少爺別全信他說的。”

    “知道了知道了。”

    徐勳簡直要懷疑這個年紀輕輕就喜歡嘮叨的少年是不是男人,於是連聲答應了之後就立時跨出門檻。如今已經是三月初,江南說是春暖花開,但清晨仍是乍暖還寒,徐勳施施然來到了二門口,就隻見金六早就在外頭院子裏張望等候了,此時那迎上前來的步子竟一溜煙跑得飛快。

    大抵是從來少有跟著徐勳出門,金六今天收拾得很整齊。本色的標布短衫,一雙千層底布鞋,俱是漿洗得幹淨,頭上還扣著一頂小帽。上前之後,他笑容可掬地行了禮,隨即就仿佛本能動作似的把袖管卷起了半截:“少爺,咱們是……”

    “去太平裏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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