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8

    程迦迴到上海後不久,西伯利亞拍攝的後續工作完成,《風語者》第二次巡迴展也接近尾聲,離去北極還有段時間,她考慮再去一趟可可西裏做更深入的拍攝。

    彭野和她說,黑狐的行蹤越來越清晰,他們要配合警方開始追捕。電話裏,彭野語調平淡,程迦卻隱隱感覺大戰在即。

    她和母親提及這事時,一家人正在遊東灘濕地,草地遼闊,鳥雀齊飛。秋天的濕地裏有種蒼茫的蕭索感。

    這是長江的入海口,讓她想起長江源。

    程母問:“上月就去看過他,這次又是你去?”

    程迦:“不是去看他,是想更深地挖掘風語者。”

    程母不相信她動機純粹。欲說什麽,方教授拍拍她的肩,指著灘塗:“看那隻藍喜鵲。”

    走了一會兒,方教授落到後邊來,對程迦道:“你媽媽急進了點,表達方式不對,但做母親的這樣考慮是人之常情。”

    程迦沒做聲,半刻後卻道:“他其實已經為我考慮了很多。”

    方父微笑,點了點頭:“你們倆互相明白,就好。”

    程迦想起在風南鎮那晚因和彭野溝通阻滯,差點兒爆發的急躁;早起去找阿槐那一路的陰鬱,問:“我的躁鬱症能治好嗎?”

    “孩子,別急,咱們慢慢來。你現在能控製,這已經是好事。”

    程迦點頭。

    半路,她接到一個在知名報社工作的朋友的電話,他們要派一個記者跟蹤采訪保護站巡查隊,問程迦有沒有興趣同行,輔助他們拍攝新聞圖片。

    程迦正好要去,同意了。

    隨後,她收到記者薛非短信發來的介紹和行程單。為期十五天,三天後出發。

    程迦又給彭野發了條短信過去:“有個記者要去你們那兒跟蹤采訪。”

    一小時後,短信才迴來:“嗯。三天後。”他已經知道,且此刻在忙。

    程迦打了三個字:我也來。還沒發送,他短信又過來了,“你來嗎?”

    程迦刪掉三字,迴了一個“嗯。”

    他說:“好。”

    彼時,彭野正帶著保護區管理局的工作人員在崗紮日附近查看現場。

    管理局很重視彭野的法證小組構建意見,有意向上級申請在人員技術上給予支持,派了政策科的潘科長來

    具體了解。

    鄭隊長也一直關注,此次特地陪同過來。

    潘科長來保護站和彭野談這事時,二隊在崗紮日巡查發現部分藏羚屍體。彭野便帶人過來實地演示。

    秋天的原野枯草茫茫,被獵殺的藏羚屍體淩亂散落山腳下。雖不是盜獵活躍期,但黑狐的行為越來越放肆。

    彭野走到一隻沾滿草葉的紅色藏羚身邊,指著脖子上的槍口給潘科長看:“子彈是最直觀的證據。能根據子彈找出槍支類型。”

    “沒有專家,咱武警隊裏也有精通的弟兄。”老鄭說。

    “對。”彭野點頭,清晰道,“還可專攻,做彈道測試。以後抓到盜獵分子,那都是直接的證據。”

    老鄭接話:“多少迴在無人區抓盜獵,抓一次算一次,以往幹過的咱都不知道也沒證據。真他媽的窩火。”

    潘科長點頭:。

    彭野又蹲下,用鑷子從血紅的藏羚肉上拈下幾根細線和頭發,說:“犯罪者留下的。”

    潘科長雙手握緊:“這就和警察在犯罪現場搜證據是一個道理!”

    彭野:“對。”

    他站起身,十一月的風吹得他的臉愈發清冷,“如果人力和條件允許,連鞋印,纖維,車轍,金屬片,很多細節都可以取證。如果不允許,最直接的生物信息也能起到關鍵作用。”

    “好好好!”潘科長走這一遭,興奮也激動,“我完全明白。我一定盡全力奔走,向上級反映這個情況。”

    “能建立一個專門的小組最好。經費問題,我也在想辦法。”彭野停一下,又冷靜道,“但如果短時間內在設備人員等問題上得不到調和,可以先和公安局合作,從他們的法證科借一部分建保護區法證小組。前期試驗之後,總結下經驗教訓,再建立專門小組。循序漸進,一步步來。”

    潘科長:“對。這個方法好。”

    老鄭也道:“其實,這一兩個月無人區裏的盜獵案,我和老七都按這方法搜了證據。先交給公安局了。”

    潘科長略一思忖,問:“這一兩個月——不正是黑狐重新活躍的時期?”

    老鄭一貫嚴肅的臉上露出笑容:“是。等抓到黑狐,這裏邊就有證據。”

    潘科長連連點頭:“太好了。”

    彭野接著補充:“關於在實際操作中可能遇到的問題,我在南非克魯格詳細了解過,到時讓胡楊整理了

    交給你。”

    “好。”

    實地模擬走得差不多了,三人聊著,又往迴走,抽起煙來。

    彭野臉上靜肅的表情褪去,緩緩笑了笑,搭住潘科長的肩膀:

    “老潘,風語者那攝影展後,社會各界捐了不少錢,你得給我這兒的弟兄們勻點兒。不能全給老鄭他們了。他那邊不愁錢,少給點兒不礙事。”

    老鄭哈哈笑,拿手對彭野指了指。

    潘科長也笑:“好。能給的盡量給你們。”說完,語氣又低沉下去,隱憂道,“老七啊,黑狐懸賞要你命的事兒,無人區那些牛鬼蛇神全知道了。你千萬得當心。”

    彭野收了笑,微微眯眼,看一眼手指上的煙,說:“我自個兒的命,我比誰都在乎。”

    他鬆開潘科,走到鄭隊身邊,低聲問:“najianshier怎麽樣?”

    原來彭野一早就決定不能等著黑狐找上門,得找上黑狐才行。所以提醒老鄭和公安重新聯係了一個線人。

    老鄭道:“已經獲取羊皮收貨方信任,說最近要跟黑狐接頭。快了。”

    彭野抿緊嘴唇:“好。”

    老鄭微微感慨:“說來也巧。以前咱們也在買方那頭安過線人,可沒一次黑狐出過麵的,都是叫計雲上的。原以為這迴會讓萬子上,沒想他親自去了。”

    彭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過了會兒,說:“你給我在你的隊伍裏找一個特警。有用。”

    三天後,程迦和記者薛非一起到達保護站。

    薛非在北京看到程迦的攝影展後,萌生了實地采訪的想法,想以報道和文字的形式把保護站的生活記錄下來,更方便在傳統媒體和新媒體上傳播;如果了解足夠深入,還想寫幾篇傳記。

    站裏的人像當初迎接程迦一樣迎接薛非。

    車門打開,程迦先下來,德吉和大夥兒都高興極了;程迦看一眼人群後邊的彭野,他目光聚在她臉上,淡淡一笑。

    程迦從車門邊讓開,下來個男兒氣十足的爺兒們,左腿隻有半截。正是薛非。

    他個頭很大,皮膚曬成健康的古銅色,拄著拐杖卻行動敏捷,德吉朝他伸手時,他快步上前迴握。薛非不僅來了人,還帶來報社號召各界捐助的錢款。

    德吉說晚上一起吃飯,濤子嚷:“喝酒不?”

    德吉說:“喝!”

    石頭去買菜,程

    迦遠遠看了彭野一眼,然後轉身上了石頭的車。在鎮上,趁著他買菜的功夫,自己掏錢搬了幾箱酒。

    迴保護站的路上,程迦接到報社那朋友的電話,問:“你見著薛非沒?動身了沒?”

    “都已經到了。”

    “這一路你也不好奇問問我?”

    程迦:“問什麽?”

    “他少了半條腿啊。”

    程迦:“問這個幹什麽?”

    “他以前拍野外紀錄片,被獅子咬了也不讓同行的人開槍,傷了腿後幹不成。哦對了,他是個工作狂,現還單身呢。不愛溫柔愛強硬。”朋友調侃,“你們肯定合得來。”

    程迦:“掛了。”

    到了保護站,程迦幫石頭把酒搬進去,走到門口見彭野等著,他上前來,自然就伸手接過她懷裏的箱子。程迦讓給他。

    他看她一眼,表情平靜,眼底卻隱約含笑。

    “看什麽?”程迦問。

    彭野:“有二十多天沒見著了。”

    “你這迴沒變黑。”程迦說。

    彭野笑了笑,問:“你也待十五天?”

    “十天。我還有別的工作。”

    “好。”

    晚上,大夥兒都喝得有點兒高。德吉難得講起年輕時的光景,說那時沒有保護站,各個村子的青壯年們自發聚一起,跟著羊群守著羊群,和盜獵的人拚。

    “那時候啊,打到半路還能對罵起來。沒法律規定說不能殺羊,就罵我們多管閑事啊,腦子有病,說這羊又不是你養的,這露天長的,誰打著就歸誰……”

    程迦端著碗喝白酒,扭頭看彭野一眼,就他一個沒喝,夾著盤子裏的青豆吃。

    程迦聽阿槐說過,上次他喝醉酒是在二哥死後。

    “……這幾年,重視動物保護的人多了,這是好事兒。來咱們這兒參觀的人也多,就是把心留這兒的少,迴來的少……”

    說到這兒,德吉看向程迦,滿麵酒紅,笑道,“你走了,又迴來了。謝謝,謝謝。”

    程迦沒多說,敬了德吉一碗酒。喝完,薛非又敬了她一碗,謝謝她讓更多的人開始關注西部。接著一夥人都來敬她,彭野沒攔,程迦也沒拒絕。

    德吉難得敞開心扉,和大家說起年輕時心愛的姑娘:“……叫卓瑪,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我一瞅她眼睛,人就酥。……村裏夥

    子都喜歡她,她就喜歡我……我年輕時也高大帥氣呐……

    那會子隔得遠,路不好,幾百公裏的路要走上好幾天,也沒電話。我天天跟羊跑,哪顧得上她。我和卓瑪說,說讓她再等等我,等沒人盜了,我不幹這個了,就迴去踏踏實實種地放羊,跟她過日子。

    後來,她跋山涉水,走了三天,去紮營的湖邊找我,說:

    ‘德吉,我要嫁人了,就不等你了啊。’

    我說:‘好。’

    是我對不起她啊……”

    尼瑪想起麥朵,捂著眼睛,哭得氣兒都不順了。

    十六眼睛也濕了,拍著他的肩膀,歎:“叫你別喝酒吧,喝了酒容易哭。”

    程迦一聲沒吭,趴在桌上沒動靜。她喝了幾碗白酒,人醉了。

    彭野說:“我先把她送迴房間。”

    彭野扶起程迦的肩膀,她腦袋撞他鎖骨上,她睜開眼,直直看著他,臉頰紅撲撲的,眸子裏裝了水,星子般閃耀。

    像一陣細雨,彭野心一滑,仿佛磕了個跟頭。

    他把她扶起來,拉開椅子,另一手伸到她膝窩下,低聲說:“你醉了,去睡吧。”

    “好。我們去睡。”她醉酒時很靜,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他,闔上了眼,說,“彭野。我就和你睡一輩子。”

    彭野一愣,心一磕,跟劃了一刀似的。

    一桌子人都安靜了。

    德吉大叔的眼睛裏閃起水光。桑央的眼淚開了閘嘩嘩直流。

    那是說給所有人聽的希望。

    彭野把程迦抱迴宿舍,放在床上,她有點兒難受,皺著眉翻身。彭野俯身,捧著她的臉,吻她的嘴唇:“程迦。”

    “嗯?”她模糊地應。

    “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她醉了,卻還記得:“我就和你睡一輩子。”

    他沒醉,吻著她:“好。”

    “你和德吉不一樣。”她說,“但又一樣。”

    “……”彭野埋頭在她脖頸。

    第二天,三隊的人要出發巡查。臨行前,第一批防彈背心到了。大夥兒穿上背心,心情都有些微妙。

    彭野扔給薛非程迦一人一件。程迦擱手裏掂了掂,說:“有點兒沉。”

    彭野道:“這已經是輕的了。更沉的穿在身上行動都不便。”

    尼瑪問:“七哥,是不是穿了這個,子彈怎麽打都不怕?”

    彭野:“我現在開槍試試?”

    尼瑪:“可以試麽?”

    “當然不行。”彭野笑出一聲,揉揉他的腦袋,說,“一般的子彈穿不透防彈衣,但會造成‘防彈衣後鈍性損傷’,嚴重也會致命。更可況,有威力的子彈也能穿透。”

    語氣微收了收,說,“都愛惜自個兒,別以為套上這層背心就是免死金牌。”

    眾人答:“是嘞!”

    程迦聽在心裏,拿手機搜了一下,擊穿防彈衣,結果叫她沉默了很久。

    出發時,德吉送他們一程,順道帶薛非看一處無名墓地,那裏葬著在無人區犧牲的人。

    十月底的高原,天依舊湛藍,冷風卻開始肆虐,草木也轉黃,天地露出蕭索之態。

    行車沒多久,前方出現一處墓地,一座座灰色的墓碑佇立在枯草叢生的山坡上。

    眾人下了車過去,程迦在隊伍最後邊,遠遠聽著德吉給薛非講每個墓碑的故事。最後,走到高處一座老舊的墓碑前,德吉停下了。

    它似乎在那兒站了很多年,黑色的麵兒剝落,露出灰白的砂石。

    多少年風吹雨打。上邊篆刻的名字不清晰了,隻有個隱約的“仁”字。

    德吉粗糙的手撫座墓碑,滿是褶皺的臉上現出淡淡笑容,似悲戚,似追憶,又似超脫一切的淡然;

    隻說了一句:

    “仁央大叔,現在你是我弟弟了。”

    日升月落,風吹草長。

    當年,我還是跟著父輩奔跑的小小少年;轉眼,時光就帶我追上了你。

    隻道一句話,我便潸然淚下。

    高原上,亙古不息的,隻有風。

    德吉告訴薛非,仁央是七八十年代的保護者,是他的父輩。

    程迦問:“仁央大叔怎麽死的?”

    “被燃燒瓶砸到,燒成重傷,那時路不好走,車也不好,沒日沒夜開了兩天才到醫院。”

    冷風吹得程迦臉頰疼,她套上衝鋒衣的帽子,跟著眾人穿梭在墓碑裏往迴走。

    風吹著德吉的長辮子:“前些天哪,咱們站裏路過幾個旅遊的小夥子,年輕人憤青,和我們聊天,說現在人心不古,國家沒有凝聚力,要是遇上打仗,中國人不會再像幾十年前那樣熱血,為國家犧牲

    。我說啊,這都是渾說。”

    德吉話裏沒有半點激動渲染,道盡樸實無華:

    “別說我們這個小保護站,也不說遠了的駐守邊關的軍人,就說最普通的民警,刑警,消防員,緝毒隊員,哪個不是每天出生入死,在自己的崗位上為國奉獻?

    和平時期尚且如此,更何況戰爭。

    我對小夥子們說,‘況且呐,這群人做這些事,不止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你們,為了我們。’生活裏哪裏都是這樣的人。隻不過他們太平凡,太不起眼,沒讓大家看見。”

    年輕的人兒,紅了眼眶。

    原野蒼茫,薛非說:“人都齊整,照張相吧。”

    德吉帶了一眾人排排站好,程迦站在薛非身旁,對麵一排人各個表情肅穆。

    空中飛過一隻鷹,鳴叫著俯瞰荒野。

    程迦抬頭看;彭野抬頭看,德吉也看,一個個都看,心有向往,同鷹一道乘風飛翔。

    薛非喊:“一,二……”

    眾人收迴目光,表情嚴謹。

    燈一閃,時間定格,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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