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長羅漢歪解經傳,嘮嘮叨叨話沒說完,十五已然將手中法印一轉,虛扣和尚。


    手印之下,一道淺淺銀色光芒灑落,正中五長羅漢眉心,羅漢哇呀一聲怪叫跌坐在地——十五沒了耐心,施法去破三屍畫皮。


    十五的本領無需多論,她有十足把握,必能揭穿畫皮......但施法過後,和尚還是和尚。


    五長摔坐在地,伸出小短手去摸自己的臉。


    摸完了,臉沒變;低垂頭、雙手又去扒開自己的衣襟領子看肚皮,看過了,肚皮沒變;再踢踢腿、揮揮手,手腳也沒變,之前舉手‘涸山潤漠’的十五,十成把握的一道法術竟未能揭去和尚畫皮!


    十五有把握,三個矮子可沒把握,他們曉得自己的畫皮堪稱神物,可還是吃不準會不會被十五揮手揭去...直到此刻,確定自己沒事、自己‘贏了’,五長羅漢目中驚疑一掃而空,樂顛顛地跳起來:“經傳: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這句話的意思是我一點也不害怕。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尊者無緣無故來打我,我摔個跟頭爬起來,喚作何處跌倒何處起身;或者尊者打我,我跌倒了就不爬起來了,喚作何處跌倒何處躺著...不管你打不打我,我起不起身,我都心無掛礙,無有恐怖。”


    三屍講經,天下皆驚,所幸佛門正宗彌天台封山聽不到。


    十五並不掩飾自己的驚詫。眯起眼睛開始重新打量這個五長羅漢。


    十五對離山的指責,尤其‘離山勾結天魔宗’。那一番說辭其實算不得如何高明,但內中有一重關鍵:無論前因後果,無論孰是孰非,單隻離山之人易形幻容‘潛入’月上天盜法,就一定是離山有違道義,行事無恥。


    可關鍵中的關鍵是...五長和尚真得是三屍疊羅漢才行,怎證明?揭不開畫皮,和尚一口咬定‘我早將心向明月。你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這場官司還怎麽打。


    不止十五,蘇景也意外十足。


    這個時候,半天不曾再講話的肖婆婆對十五躬身:“啟稟尊者,老身有個笨辦法,可破妖僧畫皮:天下皆知,蘇景身邊三個矮子坐擁不死之身。無論斬殺於何處,三個矮子都會轉生於蘇景身後,飛棺、長劍隨其生死往複......”


    笨,卻簡單。和尚若真是三屍喬裝,直接把他斬殺就是。這邊和尚死了,那邊三屍從蘇景身後鑽出來。和尚到底是不是喬裝,自然真相大白。


    而和尚嘴硬,非得說自己是月天上的人,就算十五殺他也是月宗門內事情,外人哪有資格來管他們的門務。


    聽得老太婆竟說‘殺個試試看’。五長和尚胖臉一驚,但很快又恢複常態。啪一聲拍掌雙手合十:“經傳:佛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這句話是我佛教導後人,不要說謊,不要吹牛,不要說過的話轉眼就忘。來來來,對麵那個戚東來大胡子,跟我一起念:佛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


    戚東來哈哈大笑,又何止魔崽子,蘇景、三劍、空中匿形雷長老和無數觀鏡修家都笑了:剛剛魔崽子說過要殺肖婆婆,五長和尚這是催他趕快動手。


    到得現在和尚畫皮仍在未露真身,可所有和蘇景相熟之人,哪個不是篤定萬分:他要不是三個矮子,我就是矮子!


    殺人的事情的確是耽擱得久了些,騷戚東來邊笑邊邁步上前,但很快又被蘇景攔住了。


    攔下魔崽子,蘇景笑著搖搖頭,可三屍演戲到興頭,說什麽不肯讓出台子,不等蘇景開口,五長羅漢忽地沉聲一歎,悲戚過後,眼中滿滿盡是清澈光芒......從肖婆婆欺負離山弟子到現在,好半晌過去,紅日西沉天已入夜,大漠晴空萬裏無雲,點點星光閃爍,一輪弦月初升。天已黑,由此顯得和尚的雙目更加明亮。


    明亮雙目一眨,五長羅漢微笑清靜:“不見菩提,又何妨寂滅。心淨便是身淨,身淨何懼輪迴。”說這話,小拳頭一揮,直接給自己的太陽穴來了一拳。


    拳落、身倒,咕咚聲中五長羅漢倒地...死了。


    真死了。


    高深修家辨人生死,何須摸心探息,靈識一掃立辨真偽,和尚死得透透的,為證清白他居然把自己打死了。


    和尚死了,蘇景身後不見三屍閃出。


    場內場外人人吃驚,連蘇景都愣了下。


    驚詫之色自臉上一閃而過,十五尊者皺起了眉頭。肖老太還怕和尚詐死,揚手一道烏光打入身體眉心。眉心穿洞、屍血飆出,再也‘妥當’不過的,死了!


    若是莫耶雕山三百年修行之前,蘇景或麵做冷笑或目現憐惜、但一定迴問上一句‘五長大師枉死,我那三位朋友未現,若尊者證不得大師是離山人物,就要還我離山一個公道了’。


    興師問罪,侮蔑天宗,豈能就此罷休。


    但莫耶歸來,脫胎換骨,蘇景未出聲,麵上表情也沒有變化,微笑依舊。


    十五尊者躊躇不語,肖老太猶自不甘:“尊者容稟,妖僧既是畫皮蒙身,皮下屍身必不會變......”


    開膛破肚也是好辦法,不過十五笑著搖搖頭:三屍敢死,又怎可能再留下如此明顯破綻,人家的戲法比著旁人想像要高明得多。和尚‘死’後,身從皮變,已然是貨真價實的死和尚了。


    說完,十五不再理會老太婆,從容望向蘇景:“雖無證據,卻非妄言。十五今日討不迴自己的公道了。至於離山的公道,蘇先生打算如何討還、悉聽尊便。所有事情自有十五擔當。”


    “嗯。”蘇景點了點頭:“凡事都得有個說法的。你們三個不用再鬧了,出來吧。”


    話音落,蘇景身後突然跳出來一個和尚。


    地上死的那個還死著,正是三屍所謂‘從何處跌倒就從何處躺著’,再也起不起來。另個簇新的、一模一樣的五長羅漢又出現在蘇景身後。


    現身後,五長羅漢微微一晃,就此化作三個矮子...矮子沒錯,卻是月白僧袍、香疤受戒,長相也和本尊大相徑庭的矮和尚。


    五長就是三屍疊羅漢,不過畫皮下麵套畫皮,撤了第一重畫皮三屍還是和尚。


    第二層畫皮跟著撤下,三屍這才真正迴複了本來麵目。


    蘇景命三屍自破真相,此舉無人能不疑惑,月上天十五斥責離山又拿不出證據,這場官司離山大勝,隻剩如何打罰,可蘇景幹脆自認賊贓,成全了人家。


    三屍一樣想不通這事。本尊讓他們出來,他們就隻能出來。不過想一想自己冒充人家一方宮主六十多年,從上大小把月上天戲耍個遍,待會多半得向十五認錯,低頭認錯...這事實在沒意思。


    拈花居首望天,他的眸子比著夜空更深邃,微微一笑,雙手合十:“長夜安隱,多所饒益。”


    赤目望著自己的掌心,雙手緩緩合十,就在他雙掌並攏一刻,紅眼矮子的目光都告空洞,仿佛他的眼神已經被雙手扣住,輕聲唱:“佛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


    雷動天宗閉著雙眼,手輕撣,似是要撣去看不見的塵埃,片刻後也告合十,他笑著:“一切如來,身語意業,無不清淨。”


    一人一偈,明智清心,隨即三屍彼此相視一笑,異口同聲:“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言罷,三個矮子個個麵現愜意,不理十五尊者,不看蘇景一眼,排成一排向著大漠深處走去,越走越快......


    三屍要跑,蘇景笑道:“不忙歸去,事情總要說清楚的,迴來吧。”


    說清楚?再簡單不過了,兩個字:胡鬧。


    蘇景去往莫耶,不要任何人幫忙,隻想自己為不聽做些事情。三屍留在中土遊戲紅塵好一陣子,再好玩的事情,玩得久了也難免生膩,加上他們的媳婦海靈兒姐妹久居旱陸,思念西海,三屍幹脆帶上海靈兒迴娘家,到西海去玩耍了。


    遊玩途中,見得大海深處一座島上存留一幢古廟,問過附近妖精得知,這小島本為古時一位螃蟹大妖獨霸,每逢曬殼時螃蟹大妖都會爬到這座島上。


    西海妖精個個信佛,有實力的妖怪會在海底建座似是而非的廟宇,那位螃蟹大妖也不例外,他用吃剩下的魚骨蝦殼在海底蓋了做‘橫行大寺’。後來他在曬殼時候又忽生靈機:光在海底建一座廟,是無論如何配不上我的虔誠的。


    由此他在島上也蓋了一座廟。


    妖族壽命長久,但飛不了仙總也有陽壽耗盡一天,螃蟹大妖早已化作泥沙,海底的‘橫行大寺’也坍塌不知多久了,可島上的大廟得以保留。


    螃蟹大妖死後,那片海域被一族螺螄精怪常年霸占,不過螃蟹是螺螄天敵,後來者也曬殼,但實在不喜歡螃蟹留下的氣息,從不來此島,由此小島空閑古廟荒廢。


    三屍在島上、廟裏轉了轉,覺得格局還不錯,又念及自己兄弟東土可常駐離山或者齊喜山,南荒可棲身天鬥山或無足城,北疆天寒地凍除了冰塊和相柳什麽都沒有他們從來不去,就西海也沒個真正的落腳地方......由此無名小島得了‘萬仙’之名,螃蟹古廟換上‘三疊大寺’之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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