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翼的年紀不比蘇景小,但是從白羽成那邊論輩分,穩穩妥妥地蘇景晚輩,要喊叔伯的。不過這裏又不是離山正堂,故人相見歡喜,蘇景實在聽不得這暴發戶似的老漢喚自己前輩,擺手不應,免了那些敬稱謙稱,之後打量著白翼的扮相。


    大洪未建國前,真頁山城便富可敵國,那時白翼尚且低調內斂,後來做了開國帝王,後來又得修行機緣連馭皇帝都被他打成了殘廢,如今怎會有變得如此俗氣。


    白翼曉得蘇景的疑惑,既然上前相見便不打算隱瞞,也不用蘇景來發問,白翼就說道:“穿成這個樣子...不怕先生笑話,是我自己喜歡...是我的修行所致,這眼光、情性都改變了些。”


    “正想請教城主,修得什麽樣的玄妙功法,九百年不算短但也不長,能有您這般修為,著實惹人驚詫。”


    “銀子。”白翼迴答了兩個字。


    修行之人,都曉得人體玄妙,暗藏造化。而血脈傳承不容忽視,為何修家的孩兒多有被前輩引入門宗之事,不是什麽親緣牽絆,隻因血脈傳承,根骨優秀之人的子嗣嫡孫,傳承先祖優秀根骨的可能性會更大些。反過來看,白羽成有上好資質,他爹其實也不差,不過沒機緣罷了,小時候沒人發現,長大了、三四十歲的漢子再無成就可言,沒人要了。


    但白翼算是個例外,他六十歲那年才開始修行...當時他還是皇帝,有官員奉上一本民間搜羅來的奇書,書中記載了一道法門:用銀子修行,而且不能是新銀,非得是流轉人間、來迴經手的舊金銀才好。


    沒人提及的時候,蘇景想不到,不過白翼說道這裏時候,他已若有所悟。稍加思索後笑著點頭:“果然是妙法,舊金銀,有趣有趣!”


    佛家大宗傳承法器,會將法器供奉於佛堂,讓其飽受禪香侵染,年頭越久此物也就越有靈犀,威力自然增長;


    修妖的。就如人間裏最最有名的‘黃家’諸仙,最喜讓人立奉龕位、日日夜夜香火供奉虔誠禱念,這香火、禱告、虔誠心中自有念力,吸之可化法元、增強修為;


    蘇景親身經曆的,摩天刹反麵刹天摩,內中大小邪佛。幹脆就是凡人的‘貪癡嗔’三大惡念凝結成形的......


    一模樣的道理啊,銀子上有什麽?


    得了銀子,抒懷歡暢;見了銀子,心生歡喜;丟了銀子,鬱鬱難解;為了銀子,費心賣力;為了能讓娘子孩兒日子舒坦,掙銀子;為了能在人前顯貴揚眉吐氣。掙銀子;為了能讓爹娘老來安泰安享殘年,掙銀子;再看古往今來,還又有多少血腥事情多少可怕事情都因銀子而來。


    銀子上,滿滿當當都是人心、都是‘念’!


    但銀子不是靈物,遠遠比不得美玉,更毋論靈石或法器,它在萬萬人手中打轉,得其心染其念。看似濃厚其實能留在銀子身上的不過絲絲縷縷、少之又少。要煉化銀錢上的‘念’來做自己的法力,非得有錢不可,大錢,多多益善的金山銀海,才能有所成...且還都得是流通下去再收迴的舊銀子。


    所以修銀子看似簡單,實則難行,除非那個人是皇帝。


    皇帝有金銀礦。金銀庫,鑄就成錢發放人間,流轉一圈再自稅賦、官債、官號銀樁中收迴,舊銀歸庫熔鑄重煉再以新銀返入人間...循環往複源源不絕。蘇景人在山中。是不曉得的,比之前朝曆代,大洪收舊幣鑄新錢要更頻繁得多。


    可即便如此,整整一座東土漢家世界流轉的金銀,能供幾人修持:白翼一個已屬勉強。


    白翼煉化銀上‘心念’收為己用,初時進境奇快,越到後來舊銀越不夠用,最近百年進境幾乎停滯不前了。


    皇帝修銀錢,這是他的機緣,銀子不夠用,也是他的天命注定,蘇景就算想幫也幫不了,沒地方給他找銀子去。


    可單就‘用銀子修煉’這件事本身,蘇景還是覺得開心,開眼界長見識,學到以前不曾想到的事情,也算得一道風景了。


    白翼修行,隻為長生,平時除了采補於迴收舊金銀的大庫外就隱身在宮中,不去幹預朝政不去作惡人間也不理會凡俗疾苦,倒是真算得個‘大隱隱朝市’之人,但馭皇帝狩元潛入皇宮作祟,他又豈能不管。


    這時候蘇景忽然大笑起來......馭人皇帝狩元一心想要橫掃中土,鬥不過中土精修高人就去禍害凡人,結果卻被漢家的皇帝打得慘慘慘慘,這還真是門當戶對、應景報應!


    就在大笑聲中,坐下凳子無妨、茶寮挑起的涼棚突然塌了。


    正是好天氣,茶客大都坐在外麵涼棚下,連佑世真君帶開國大帝,一起都被篷布給罩住了。


    茶寮掌櫃又急又氣,直跺腳,不曉得自己今天運氣怎麽這麽差!莫說賺錢了,那個被竹竿打破了頭、那個被蒙布驚到了神,統統都要送醫奉藥賠禮不可。


    以白翼現在的本事,莫說一方篷布,就是大修的赤霄天羅網也未必罩得住他,不過萬歲爺見真君不躲,他也就跟著一起挨了。


    耳聽得周圍一片驚唿咒罵,蘇景不好在笑了,對白翼道:“城主,你可帶錢了麽?借我十兩。”


    自己倒黴連累茶寮,蘇景打算留下十兩打賞,小師叔平時仙來仙去地仙慣了,這次出門忘帶錢了,坐在茶寮裏好半晌就是因為兜裏沒錢,一身傷怕跑不過店家的追打。


    白翼,知恩圖報之人,雖不出世但隻要蘇景一句話,他水火不辭,可聽說蘇景要借錢,老頭子臉上居然不由自主顯出幾分心疼,修銀子修的,不知不覺裏就把銀子當命了。


    不過佑世真君的麵子,勉強能值十兩銀子,白翼掏錢了。


    銀子扔桌上,鑽出篷布,漫步小鎮隨口和身邊白翼閑聊著,很快蘇景發現白翼神情有些古怪,問道:“城主有心事?不妨直言。不瞞城主,當年我救人不假,可也得了莫大契機,後來因這契機得了不知多少機緣。對真頁山,我印象是極好的。”


    這是實話,不去真頁山,何來九九劍羽、十二煞將和那件一品大判官袍!前兩樣或還無所謂,隻能算是寶物和侍衛,可紅袍給蘇景帶來的影響何其重大。


    一念之善,得報千年。不可不行善,實在太賺了。


    白翼搖了搖頭:“晚輩沒什麽心事,隻是覺得...覺得先生未因我的修持看低我,心有感慨。”


    修銀子,野路子。


    野路子還在其次,修家清靜高遠,對這黃白俗物從來都是不屑的,從銀子堆裏修出來人,本事再大也隻是旁人口中一個笑話而已。


    蘇景笑了:“想多了,城主想多了啊。”


    他的大師娘,莫耶藍祈,來自邪魔地的可怕妖女;


    他的小師娘,沉世淵餘孽,修習的喪家法術為天下不恥;


    他的小白臉朋友,兇名昭著罪惡滔天九頭相柳,以前修家提起這兇獸,都會說上一句‘孽畜’;


    他的大胡子朋友,聲若嬌娘舉手必做蘭花指翹,上天入地沒人不膈應他,那些俗人就不說了,連老祖宗金鈴天都讓他邊呆著去......


    蘇景會看不起修銀子的?就是修馬糞的,隻要投脾氣他也是蘇景的朋友。小師叔、十四王、佑世真君高高在上,可蘇景就是蘇景、還是蘇景。


    白翼來小鎮沒什麽要緊事,不過是最近修持進境緩慢、又因斬殺狩元顯露形跡,惹來些目光短淺的嘲笑笑話所以心中煩躁,隨便出來出來走走,途徑小鎮偶遇蘇景。


    蘇景自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玉劍,這是離山要人的信物,塞進了白翼手中:“以後再有修家不識貨、嘲笑於你,你就把它亮出來,告訴他:今日算起,三月內你若再露一絲笑紋,自有離山...離山天鬥來劍廬吧,自有離山天鬥劍廬弟子來問你為何那麽愛笑。”


    簡直兒戲,白翼失笑,又再寒暄一陣就此告辭。


    待白翼走後,蘇景才想起來自己沒錢,沒錢怎麽住店。


    何況自己的運道不好,若在連累客棧塌房實在糟糕,小師叔轉了轉,又迴到茶寮...斜對麵的大宅。舉手拍門半晌無人應,看來家中無人。葉非的宅子是大門戶,圍牆甚高,蘇景掂量了掂量,覺得自己爬不上去。就坐在門階上等。


    等了一個多時辰,葉非迴來了,一見門口賴著個人葉非眉頭大皺:“你作甚?”


    “沒地住。”蘇景應道。


    “我家中正烈煉邪法,我家中正殘害良善,離山正道弟子,要麽來剿滅要麽就繞道。”葉非言辭冷冷,拿鑰匙準備開門:“恕不遠送。”


    “真不想讓我進門,你就別開門。”蘇景站了起來,隻等葉非一開門就要往裏鑽的樣子。


    大家都是‘殘疾’之輩,若葉非開門、蘇景真往裏闖,葉非未必攔得住。


    葉非迴頭看了看蘇景,之後笑了笑收了鑰匙、沒開門鎖,邪魔葉非身形一閃、費力不堪跳上了牆頭、跳進自家院子裏去了。


    葉非也是一身重傷,不過他不像蘇景那麽倒黴連連,所以翻個牆頭還是能做得到的。


    他沒開門。


    蘇景大怒:“葉非,你枉為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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