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大人愣了下,做判官無數年頭,哪有人這等明目張膽地和他耍賴,老大人一時間有些不適應。


    隨後尤大人笑了,不生氣,雙眼裏透出些‘饒有興趣’的意味,開始重新打量蘇景,過了一陣他笑著開口:“老弟為人坦蕩得很啊。”


    蘇景搖了搖頭:“不是晚輩坦蕩,是大人太小看我了。”


    尤大人眼中趣味更濃:“六年前,得知幽冥世界又出來一件大紅袍,老夫吃驚不小不敢怠慢啊,少不得排遣能員趕赴陽間,查一查這位不請自來的大判官,到底是何方才俊。”


    對方的話題頗為突兀,蘇景沒表示,隻是靜靜坐著、聽。


    “天宗離山小師叔,南荒天鬥劍廬主人,剝皮妖國太歲老君,東土漢家佑世真君神位供奉,西海修佛妖家傳經大士蘇老弟的頭銜可當真不少。”


    其他都好說,唯獨其中一個頭銜,蘇景稍顯納悶:“太歲老君?新封的?”


    的確是新封的,和佑世真君有些相似,是妖家供奉的神位,此事由剝皮大國師洪靈靈提議、瑞皇帝點頭同意。差不多一甲子前的事情,隻是當時蘇景正在離山忙得昏天黑地,洪靈靈前後跑來東土三次都未能見到他,大好馬屁也就未能及時奉上,大國師引以為憾。


    是神位供奉,不過也就是蓋了做祠,塑了座像,一直也沒什麽香火。


    對蘇景疑問尤大人並不理會,自顧自向下說:“忽然聽說這麽多名頭,免不了又要被老弟嚇上一跳。所幸,嚇過一跳之後。心裏也踏實了不少:你做得那些事,雖有少年驕狂,但未失正道色。”


    蘇景插口:“陰陽司也看正道邪道麽?”


    “不看,陰陽司行的是大道,什麽正道邪道,都不是判官要行的道。”尤大人應道:“不過相比之下,正道弟子更識得大體,看重乾坤造化,一品袍穿在了正道人物身上。更妥當些。”


    尤大人又把話題轉迴到‘調查蘇景’之事:“陽間相傳,離山蘇景雖年輕,但盡得師門真傳,心存大慈悲,匡扶人間道。仇怨泯於一笑。恩情報其所能。真正的名門高人。”


    “訛傳罷了,人間修行五百年,蘇景沒有泯於一笑的仇,該報的都報了,且、皆為現世報。”蘇景實話實說。門宗內,誰欺負他他就亮如見;棲霞山,自刺一劍非取嚴辰首級不可;南荒裏。才出大聖識海立刻誅殺妖後;西海中,離開摩天刹便直奔刹天摩,小師叔報仇從來都等不及天亮。


    “仇必報,恩呢?”尤大人轉迴原題。同時抬頭,渾濁雙眸直視蘇景。


    “有恩必報,大義之所在。”蘇景又變得義正言辭了,還是剛才那一套說法。不過他的後半句變了:“但挾恩持怨,困不得我。”稍頓。蘇景語氣加重了些:“蘇景受長輩教誨,從不敢罔視恩情,恩該報,但該如何報我說了算。”


    猶大判又次笑了,這判官比著傳說中愛笑得多:“果然,小看你了。”


    蘇景拍了拍錦繡囊,取出了一隻瓶子和兩個小小瓷碗,掀開瓶塞一股馨香撲鼻。


    瓶中瓊漿泛紅,注入瓷碗之際還有叮叮咚咚的悅耳聲音,那是瓶中冰塊碰撞細瓷的輕響。“話說得有些多了,人間的楊梅露,大人請嚐一嚐,潤潤喉舌。”說話間蘇景還不忘將一片‘通陰’柳葉放在對方的碗中。


    全套東西都是不聽從人間帶來了的。這是女孩子的請調,不過換過角度再看看閑七雜八她把能帶的全都裝進袖中,似是來找蘇景過日子的打算。


    “恩情恩情,有恩也有情,大人若不看情隻計較恩,把恩當做賬目、當初放過來錢如今想要收討迴去,這也無可厚非。不過既然是賬目,總得計算清楚才好。”楊梅露酸甜可口、清涼怡人,蘇景淺唱一口,愜意從眼中一閃而沒:“五年前一場黑色雨水,晚輩不敢懈怠,往返萬裏奔走周圍司衙總算沒辜負了身上的這件袍子,沒辜負了老大人的信任和栽培。”


    最後一段話仿佛換了話題?未換。黑雨中相助別司、搭救其他判官,若恩如賬,蘇景已經還清了。


    不受恩怨挾持在前;來也不相欠在後,蘇景水潑不進油侵難透。


    尤大人暫時沒說什麽,端起麵前的楊梅露,一口一口飲盡,最後連那片柳葉兒也納入嘴巴,仔仔細細地咀嚼一陣,吞掉了:“所以我要請你做一件事,會欠你一份恩情。嗯,可以。”


    平平一句,蘇景卻肅然起敬,隻憑對方的身份,能認得這個小小道理,便值得一份敬意。


    “大人請。”蘇景拿起瓷瓶,又給尤大人斟上第二杯果露,不忘重新加上柳葉,端起、遞上:“大人當知曉,晚輩在離山時,忝任門刑堂長老,主掌刑罰之事。初任職時,吾兄賀餘借一樁案子,給我講明白了一個題目:值得。一樁大道理下,總會衍生出無數小道理,晚輩資質平凡,領悟不了太多,隻在‘值得’之下,多悟出了一重:不值一提。”


    第二杯楊梅露飲盡,尤大人喜歡這個味道,放下杯子後才問:“不值一提?願聞其詳。”


    “楊梅露有的是,柳葉卻不太多,多謝大人。”第三杯果汁注滿,第三片柳葉兒加上,蘇景開口:“該做之事,便如此飲,一杯楊梅露罷了,不值一提。大人喝我些果子汁水,不用還;大人吩咐晚輩做的事,隻要扣得‘應該’這重題目,便無恩無怨,無欠無還。我做該做之事,哪怕身死道消,也不值一提。”


    該做之事,不值一提。


    “當真小看你了。”尤大人放下手中杯,這次剩下了柳葉,再望向蘇景的目光變了顏色。


    這次‘小看’,不因蘇景的道理如何,而是源自他的‘搖身一變’。


    區區五百年修行,但蘇景經曆豐富,從離山到妖國再到邪佛,和他打交道的盡是地位超然之輩,耍賴時蘇景是個奸猾小子,可肅容言說時更會有一份高人氣意。


    幾句話的功夫,少年潑皮就變成了正道高人,這反差實在強烈


    蘇景笑了下,把自己的果汁也喝光,最後說道:“持恩以挾,挾不得我做不該做之事;全無瓜葛,隔不住我做該做之事,離山弟子個個如此,大人究竟找我何事,敬請吩咐。”


    “三個月後,封天都陰陽司總衙將會崩塌傾覆。”尤大人再不羅嗦其他,直入正題一語驚人,蘇景動容。


    封天都總衙是千萬陰陽司的核心、中樞,若它崩碎了勢必影響輪迴事情。


    而輪迴事情,看上去隻是‘生靈往複’,但根基中牽扯兩界氣運循轉,若輪迴不暢,絕非幽冥少來幾個鬼、陽世多添一些魂那麽簡單,屆時氣運紊亂,必定引動豪傑席卷兩界。


    尤大人的聲音變得低沉、鄭重:“若要挽迴劫難,非得你我戮力同心不可。”


    “還請大人詳解。”


    “詳解?”尤大人皺了皺眉頭,似是一時間找不到合適措辭,思索片刻忽然抬起手,在自己臉上一抹。


    手掌抹過,星月大判變了模樣,從身形到五官再到表情神氣完全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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