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你來晚了。”淺尋望著蘇景,說的話莫名其妙。


    蘇景卻滿目慌張,慌張到話都說不清楚了:“師娘保重那些事情都過去了,莫再多想什麽,過去就過去了。”


    慌張,因為淺尋在變老,肉眼可見,她在一點一點的蒼老,皮膚悄然失去光澤,眼角與額頭緩緩蔓起皺紋,於她身上時間仿佛快了萬倍,黃裙女子的絕豔顏色正被迅速得風蝕、消磨!


    四十歲的淺尋。


    她已白頭,二十歲時不顯什麽,三十歲時勉強看不出蒼老,可四十容貌再配以蒼蒼白發她老了。


    淺尋搖搖頭,示意自己無妨,口中說話不停:“在你來之前,我已經想好為他做什麽了,一件他不能拒絕之事。”說著,她話鋒一轉:“陸崖在這世上,有三個親人。陸角八、淺尋、齊僮兒。囡囡走了,我再不配做他妻子,他就隻剩一個兄長了。後來,陸角八也死了。”


    “陸角八的本事,我聽陸崖仔細講過,以他的修持竟未能飛升,落得走火入魔的下場,實在讓我意外。但聞之他的死訊時,我想到了補還陸崖的辦法:入幽冥,把這個人帶迴去!”


    “我害了陸崖的至親女兒,我找迴陸崖的手足兄弟!這算得補還了再就是,陸崖九心腸太好,他一個人在這世上,不行的。”


    她下來為尋找陸崖九的兄長、陸角八。


    以前蘇景無數次猜度,小師娘以陽身入幽冥究竟是為了什麽,想來想去隻能一語以括:定是驚天動地的大圖謀。就是做夢也想不到啊,她來這猛鬼世界,隻為‘補還’夫君。


    這麽簡單的理由。


    她老得更快了,三句話後又是十個華年流逝,五十歲的老婦人了,原本飽滿紅潤的雙唇癟了下去,嘴角也隨之塌陷。蘇景淚盈於眶,他親眼看著她老了。


    淺尋自顧說著,不理自己的‘年紀’:“隻是陸角死得太突兀,我全無準備,隻能從頭做起,以沉世淵秘法,重拾連屍法門,我要入幽冥,非得以十二具七重塔屍煞才能成陣打通道路。”


    “煉屍、煉陣,耽誤了許多時間,我心中惶急,怕陸角八會轉世投胎,但這種事情急也沒用的,後來就想通了,去晚了大不了再去追他轉世何處,今生哪裏,然後再想辦法為他還迴記憶。無論如何,這一趟幽冥我總要來。”


    “但我最擔心的還是陸崖九我怕他等不及。年頭過得太快,囡囡離開仿佛還是昨天事情,不知不覺裏他已經到了三千年大限,所幸,他得了青燈,還能繼續活著。”


    又是三句話,淺尋又老了十歲,六十老嫗,目光不再空洞,而是渾濁,她的眸子渾了,目為心窗,老去的不止是身體,還有她那顆心。


    蘇景的眼淚止不住了,隨著說話不斷變老的女子,那份震撼直慟心底!


    人老了,毛病也就跟著來了,淺尋咳嗽了幾聲,勉強止住、深深幾次唿吸,繼續她的故事:“總算煉好了屍煞,打通了陣法,我來到幽冥,這裏和我想的有些差異不過這樣很好,隻講劍不講理的地方,做事會更方便。”


    “茫茫世界,找一個不知還在不在的遊魂,不算一件容易事情,且又時隔多年,但手中的劍鋒利,腳下的路就會好走得多,到底還是被我探到,陸角來了他未入輪迴,但也不像普通遊魂那樣被陰陽司拿去,他下來、然後打翻鬼差遁身而去!”


    “他就在幽冥,卻不知去了哪裏,讓我吃驚,可在仔細想一想,好像也沒什麽意外,他是陸角。”


    臉上還掛著眼淚,蘇景錯愕當堂。他現在就是判官,雖然修家遊魂不歸他管,可基本的道理他大概清楚:


    修家煉氣焠身、聚元健魂,他們的魂魄遠比普通人強大,可身死入幽冥的‘遊魂’,僅隻是魂魄中的‘靈智’而非魂魄全部。


    就算在陽間煉就了元神也沒用,因為下來的不是元神,嚴格以論,遊魂不過是一團‘記憶’罷了,弱小得不能再弱小。至於在幽冥中重新修煉、成為一方猛鬼,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是以‘遊魂’打翻鬼差,萬萬不可能的事情。


    知道弟子的疑惑,無需蘇景來問,淺尋就給出了解釋:“以我探知,陸角不是靠自己,他帶了‘碗’下來。遊魂無力可法寶了得陸崖和我說過,他兄長將一枚寶碗煉化成劍,發動時威力驚人。憑著這件寶貝,擊敗幾個小小鬼差又算得什麽。”


    不解釋還好,解釋過後蘇景更加糊塗了。


    須得明白,師父陸角八不是如淺尋、蘇景一般破界而來,他是身死道消!又怎麽可能把生前的法寶一起帶入幽冥。


    遊魂持劍而來?這比著陸角八赤手空拳殺退鬼差更匪夷所思。


    但淺尋所知,也僅止於此,想要一個徹底明白的真相,除非能找到陸角八。


    “找遊魂陸角無異大海撈針,所幸他的碗算得特殊,是以我開始找碗,哪裏有了碗我就去哪裏,當初想辦法生擒肆悅,就是因為聽說他有一隻碗”說著,淺尋皺了下眉頭:“隻是和陽間不同,幽冥中的‘碗’實在不少。”


    說話不停,衰老不停,鶴發雞皮的老婦,臉上一塊塊灰斑橫陳,蘇景看在眼中,心底顫顫。


    花甲到古稀,古稀到耄耋,再之後人太老了,也就沒了樣子,皮肉似都萎縮了,身體佝僂著,她還斜依在枝椏,幹枯瘦小的那一團,風燭殘年的淺尋。


    故事說完了,老婦人緩緩閉上了眼睛,很輕的喘息,唿吸之間離她而去的,盡為華年!忽然,淺尋開始咳嗽。


    一聲、一聲,窒悶而費力,枯瘦的手倔強揮動,不許蘇景和三屍上前相助。


    這是她的蒼老、她的咳嗽,淺尋不要別人幫忙!


    身體抽搐了起來,瘦弱的肩膀高聳,幾乎都要刺到了自己的臉頰,片刻過去,一口濃濃鮮血自她口中咳出!


    不腥不臭,卻揚溢出濃濃苦味的血。


    咳嗽不停,抽搐不停,嘔血不停,甚至讓人生出了一道錯覺:她咳出的血,比著她體內所蘊所藏的血還要更多!拈花哭成了淚人,雷動與赤目目光悲苦。


    三屍都飛身上樹,卻因淺尋將幾道劍氣行布身周,他們靠近不得!


    拈花急得咬牙,伸手去抓蘇景的衣袖:“快想辦法!”


    蘇景非但不出手,反而伸手揚起一道陰風,將三屍卷了一起離開大樹,落地後腳步不停,再後退十丈。


    赤目大怒:“蘇鏘鏘你作甚!”


    蘇景肅穆搖頭:“安靜等候,莫再打擾她老人家,否則適得其反。”說完雙膝一曲向著淺尋所在大樹認真跪好,再無不稍動也再無半字。三屍未跪,各自焦慮,在蘇景身後走來走去。密密的枝葉遮擋,他們看不到淺尋的情形了,那一聲聲的大咳清晰敲入耳鼓,讓人心焦難耐!


    好半晌,蘇景突然開口:“止步,聽!”


    三屍登時將自己釘在了地麵,不敢稍動、連唿吸都一並屏住,側耳仔細傾聽,仍是咳嗽聲,又哪有變化。赤目的性情最急,聽了幾聲便忍不住頓足:“還是咳嗽啊,止不住啊!”


    雷動要沉穩得多了,仿佛聽出了什麽,刀條子臉上顯出欣喜:“年輕了,聲音變了,仔細聽仔細聽!”


    聽到的,咳嗽的聲音從嘶啞無力、從衰老蒼涼正慢慢變得響亮,變得清透,雖然那咳嗽滿滿痛苦,可明明白白的,她的聲音正一點一點,年輕迴來。


    看不到的,一聲咳、一聲血,而後是幾天還是幾月?一時難辨,不過‘積累’以查便欣喜可見:她正迴來,那些因傷心而逝的年華,正在苦血離身中,重新迴到淺尋的軀殼!


    赤目聽得入神了,不知不覺裏嘴巴咧得老大,欣喜的樣子傻得要命;拈花哭得更兇了,怕打擾師娘他不敢鬧出太大動靜,用力憋著、憋著,把哇哇大哭憋成了嗓子眼裏時大時小忽高忽低的哼哼。


    雷動則已跪到蘇景身旁,直挺挺的矮上本尊一大截,安靜等待著


    又過了良久,終於,清風掠過黃裙女子躍出枝葉,落足於蘇景麵前。


    如瀑黑發垂肩、如爽冷漠盈麵、眸子是明亮的再沒一絲空洞,嘴邊血漬擦拭幹淨、唇上還有薄薄一層鮮血殘存、卻顯得她的唇更加鮮豔,二十出頭的淺尋重新迴到蘇景眼中。


    “今天是齊僮兒的生日,整百生辰,廿六百年。”淺尋淡淡開口,望著蘇景點了點頭:“多謝你。第二十六次,是最輕鬆的一迴。”


    愛女百歲生辰,母親心中會是何樣感慨,淺尋心中又得何等蒼涼?自從小娃離開,每到百年今日她都會迎來這一場‘心苦劫’。


    從修行來看,這是一障,百年輪迴一次的‘魔障’;對淺尋來說,則是一場巨大煎熬。


    無以複加的痛苦,傷修傷身更傷心!


    好端端的忽然說起自己與陸崖九的往事,以淺尋的性情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情,會如此隻因今天是齊僮兒百歲辰、今天是淺尋的百年之障。


    因為傾訴,今日破障比著以前二十五次都要疼得更狠;


    也因傾訴,第二十六次‘百年障’對淺尋傷害,比著往日每一次都要輕得多。可即便如此,她的腳步還是有些虛浮。(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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