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棱棱”一聲輕響,梅花樹中,一個青衣老者,鬆手放開手上的信鴿,穿越梅花樹,打落數片積雪,那信鴿顯是久經訓練,並不畏寒,從積滿雪花的梅樹之間飛起,很快就在天邊形成一個小黑點兒。

    那青衣老者看著那信鴿飛遠,漸漸消失不見,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轉過頭去,就見到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年,正裹著一件狐裘,斜坐於梅樹之下,情兒側倚在他身邊,麵前一張桌子上,擺著三四樣青菜,一壺溫酒。情兒正給他麵前的銀樽斟滿,酒色碧綠,清澈晶瑩,一股厲烈之氣,刺鼻而來。

    不知何時,蔣琬已漸漸好酒,而且不喝那些溫醇透香的佳釀,反而讓人從極北之地帶過來的那種烈釀“殺喉酒”,這種酒看起來碧綠溫潤,有如情人的眼波,脈脈盈取,但入喉之後,卻辛烈無比,酒量不好的人,一喝就會覺得喉嚨如同刀割火燎一般的難受,忍不住大聲咳嗽,再敢喝的人已經極少,是以人名“殺喉”。

    隻有北地之人,最喜此酒,奔放豪邁,如飲白水。蔣琬初飲之時,也是時常咳嗽,過了一段時間,卻漸漸習慣了下來,現在隻要不是劇飲,就沒有什麽大事,隻是有時還是忍不住皺一下眉頭,但卻非此酒不飲,令下人們無可奈何。

    這時已是三月之後了,自從蔣琬在皇宮之中吐血之後,皇上就給了他三個月的假期,可以不用入宮行走,李傾城想要糾纏他也無可奈何,至少她沒有嘉琰公主李絡棋的特權,可以隨意的出入皇宮,因此隻得悶悶不樂。而這些,自然是蔣琬所不知道的。

    入冬之後,帝京的雪是一場大過一場,這已經是今年的第十四場大雪了,不少梅枝壓得搖搖欲墜,有的老枝早已斷折,在折口處露出慘白的顏色來。鳳凰山莊中專門就有一個院子,種滿了梅花,這是冬天,更是完全開放了起來,怒立枝頭,傲然清絕。淡淡的香氣,隨著冬風,送入朱閣綺戶,讓人總是忍不住興起一股詩思。

    蔣琬困在“望晴閣”中三月,從來沒有出來過,今天突然起了興致,要情兒陪他一起出來賞雪,雖然看不見,但窩在屋中,總也體會不到外麵那種肅殺的冬意,來到梅花樹下,隨便支起一張桌子,鋪上油氈,蔣琬攜著情兒相依而坐,情兒為其斟上溫酒,默默的遞給麵前的這個公子。蔣琬接過,總是一口飲幹,靜靜地聽著,那“漱漱”的落雪聲,從梅花枝上滑下,讓蔣琬經常入神好久。

    所謂“人間奇絕,隻有梅花枝上雪”,正是此景吧。中唐詩人朱慶餘《早梅》所說的“天然根性異,萬物盡

    難陪。”其實,多麽的像自己現在的樣子。宋楊萬裏《雪後尋梅》詩說“今年看梅荊溪西,玉為風骨雪為衣。”梅之孤傲,雪之清冷,一語道盡,有雪自然當賞,清朝徐天全《雪湖賞梅》說:“梅開催雪雪催梅,梅雪催人舉酒杯。”既然梅雪催人,又該飲上一杯。

    知道公子從來不受食葷腥之物,所以情兒選的這幾樣菜色都偏於清淡,很是適合蔣琬的口味,她穿著一件開衽的白色狐裘,這是她特意從市集之中為公子買的,隻是不想旁邊還有一件,剛剛比前麵那件小一點,她心中動了一下,想想要是公子與自己都穿著這樣的衣服,不知道好不好看,因此便也一起買了下來。

    此刻她就穿著這件狐裘,依偎在蔣琬身邊,遠遠看去,就仿佛兩個雪人,隻是那個年輕的少女,卻總是抬頭仰望著身邊的少年,而那個少年,則是靜靜地坐著,偶爾喝一杯酒。

    這三個月中,徐老漢依然每隔一段時間給江山令主報告一次蔣琬的行蹤,然而這三個月他足不出戶,又有什麽好傳,而且他知道,即使他做得再隱避,那個少年都好像知道,而且從不阻止,最後他幹脆也不暗地裏放了,竟然當著蔣琬的麵,放出信鴿,睢著信鴿消失在天的盡頭,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這個主人,他總是摸之不透。

    蔣琬忽然起了詩興,他揮手命情兒拿過紙來,想了一想,把前朝詩人盧梅坡的那首傳誦千古的梅雪詩記了下來,隨手遞給身旁的情兒,情兒凝目看支,隻見公子寫的是:“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平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離開郎夢郡後,雖然外界從此無人見過惜花主人琬的新作,但蔣琬有時興致,就會寫下一些東西,這裏麵詩詞占了十分之六七,其中許多是情兒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絕世妙作。

    她自然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蔣琬興至之後,撰寫的前人詩作,以為全是蔣琬所寫,雖然並不傳世,她卻小心翼翼的將這些都一一整理成集,如今早已積了厚厚一集,她小心翼翼的珍藏著,覺得這些外界不知,隻有她一個人才能看到的東西,是她與公子之間,最大的秘密。這本詩集,也成了她最珍貴的東西,絕沒有第二個人看到過,便連蔣琬也是未知。

    她知道這些東西一旦傳出去,將會引起怎樣的轟動,甚至就是賣出去,都將會是一個天價,然而情兒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在她看來,這本詩集是她唯一的,能與公子緊密相連的東西,這個世界上,最懂公子的,始終隻有自己。

    蔣琬從來都是隨寫隨棄,寫完即忘,坐上良久,直到冬風更勁,在外麵已經感覺到一陣寒意,那份心情早已過了,所謂興至而來,興盡即歸,也就吩咐情兒收拾好東西,兩人相攜,迴了望晴閣。

    春寒料峭,明天,又該進宮去了。蔣琬在“望晴閣”中三月,默默調理著自己的心緒,難得的平靜了一迴,自郎夢郡後,好久,都沒有如此平靜過了。

    該來的總會到來,怎麽躲也躲不掉,那麽,就去麵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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