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頭留下的人選隨著落定到九皇子頭上而烽煙消弭,但這隻是即將離開的一個小方麵。還有更多細碎而直觀的——比如宮中的宮女太監大規模的逃亡——那些逃亡的太監甚至敢在皇宮的大門上潑尿潑屎,寫下一大串汙言穢語。


    再比如宮中的一應用度,開始變得殘缺不全,飯送來時或者少了或者冷了,香燭衣料,首飾月銀,總是湊不齊數量。


    又比如那朝堂之上宮廷之中的等級不再那麽鮮明,昔日的武官之女低位嬪妃,忽然就有飛上枝頭做鳳凰的架勢,除了皇後與那還最得明德帝寵信的宮妃的地位與往日差別不大之外,四妃反向九嬪討好的,也不足為怪。


    最後還有本是朝廷派出的使節,麵見紅日軍要求招安和談,劃江為治的,到了那頭就直接帶著整個使節團一齊投向紅日軍,反說了許多朝廷的秘密。


    仿佛一下子之間,江山四分五裂,明德帝眾叛親離。


    派人招安卻選出一個白眼狼,還叫他直接投敵之事傳進明德帝耳朵裏時,就宛若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糙。


    明德帝不再有任何等待的耐心,也不再試圖壓抑著自己的性格,他撕下了所有的偽裝,開始行使自己的權利,也是最後的瘋狂:他開始殺人,任何違抗他的人,任何唱衰南狩的人,任何阻止皇帝南下的人,任何不能拿出好的南下注意的人。


    在這樣喪心病狂的殺戮之下,陰沉沉的天空再次蒙上一層不祥的血色。


    而明德帝南狩的一切準備,總算是在紅日軍離京師還有三天距離的那一日裏,完成妥當了。


    ******


    皇後早已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


    她對自己與明德帝的感情心知肚明,更加對明德帝的為人了如指掌,哪怕是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女人,皇後也不敢將自己的希望放在明德帝身上,她知道在必要的時候,別說是自己了,就是自己的兒子,當朝的太子,下一任的皇帝,也會被明德帝毫不猶豫地捨棄。


    前朝才沒過去多久,前朝滅亡時君主將所有皇後公主都充作銀兩直接賣給敵人,叫那些本來再尊貴不過的女人淪為女奴的例子,也不過過去了一百多年,有誰真正忘記了?


    要保護好自己,要保護好孩子。可是這數十年的經營,她縱使有幾個心腹宮人又能如何?在後宮裏他們或許能夠派上用場,可到了真正的生死關頭呢?他們哪一個可以抵抗亂軍……或者幫助她與太子從明德帝身旁逃離?


    而皇兒、皇兒……明德帝尚且是剛剛臨朝,自身根基都不穩,又怎麽會在自己都還沒有掌握全部勢力的同時讓自己的兒子有機會長豐羽翼呢?


    皇兒的太子屬官不過幾個酸腐書生,一概無用。皇兒哪怕有一些宮人侍衛,現在的數量也不過千,等到上路之後,隻怕不過百二之數。


    周後在心裏默念著,掩在袖中的手指輕輕發抖,一直壓不下去。


    這時候坤寧宮的姑姑快步走來,在周後耳邊說周祭酒的到來。


    國朝為防外戚幹政,宮妃的出身一般不高,如徐善然這樣國公府的出生,正常情況下一開始就不會被納入皇妃太子妃的候選之中。


    因此周後的出身也不高,現在過來的周祭酒,就是周後的父親。


    周後並不知父親為何現在過來看自己,但料想也是有關那南狩之事,因此叫宮人將父親帶進來之後,周後便寬慰道:“父親不必憂慮,我已與陛下說過,陛下會帶著大家一起走的,父親母親到時候跟著皇兒就是了。”


    這周祭酒也不是什麽都不知道的迂腐書生,何況現在明德帝都將事情做絕了,這天下間有什麽人還不知道明德帝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皇帝?


    故此他一聽周後說叫自己家人跟著太子走,便知道明德帝肯定是不會特意照顧皇後的娘家了——若明德帝乃是大公無私之君王,自有忠於皇室的臣子肝腦塗地;但明德帝顯然是個刻薄寡恩之輩,周祭酒也不是不心冷。


    他便與周後密語:“皇上隻怕不能依靠,娘娘的處境可還好?可有保衛自身的力量?”


    周後略頓一下:“……父親不必擔心,我與皇兒會倍加小心。”


    話裏的意思就是沒有可以保護自身的力量了。


    周祭酒微微點頭,用手指沾了茶水,在小幾上寫出一行字:我有三千披甲士可給娘娘!


    等周後意思到自己聽見了什麽後,一時大驚失色,一時有喜形於色,她趕緊再讓宮人再檢查一遍坤寧宮主殿,任何試圖窺探的,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做完這一切後,她抖著聲音說:“父親說的可是真的?父親怎麽會有這些人?”


    周祭酒解釋說:“娘娘先聽我說完。這些人並不是我的……乃是別人想要與我交換一件東西的。”


    周後稍稍冷靜,眼中的光芒卻更甚:“他想要什麽東西?”


    “湛國公府的四老爺徐佩東!”周祭酒說。


    周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湛國公府那邊的?湛國公府……”她姣好的眉頭忽地皺了起來,“這地位,不可能不與我們一道走的。何況湛國公府的一個外嫁女嫁的還是西北的總兵,不止是陛下,朝中的許多人也指著用她向邵風節換來點什麽呢。”


    周祭酒說:“若是湛國公府要留下來,這幹係太大,為父如何敢答應?但湛國公府的三千披甲士要兌換的,不過是徐佩東不驚動其他人的注意離開宮廷而已,這就是一樁小事了。”


    周後目光閃了閃,不錯,如果隻是將徐佩東放離宮廷,那真正是一樁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隨便舉一個例子,就說大家頃刻就要離開,湛國公府的老公爺乃是先帝時期都得用的將軍材料,反正一大家子都在這裏,先將徐佩東放迴去,也不過是將人從一個窩裏挪到另一個窩裏而已——歸根到底,這兩個窩都在自己手上不是嗎?既然這樣,那便完全沒有叫湛國公府心生疙瘩的道理。


    但她又想起了徐善然。


    那天短短的交鋒之下,她對徐善然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現在任何與湛國公府相關的事情,她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徐善然,想對方是不是又有了什麽陰謀詭計。


    周祭酒還是了解自己的女兒的,他看著周後神色變換不定,略略一想,也多少想了個苗頭,他選了個方向問周後:“娘娘,老臣問上一句,如果拿住湛國公府的人真的對邵風節有重大的影響,那麽得利最多的是哪一位?”


    周後不解地看了自己父親一眼:“當然是陛下。”


    “按說老臣不該說這句話,畢竟夫妻乃是一體,但陛下與娘娘是否真是一體呢?”


    周後臉色微變:“父親,您……”


    周祭酒便悄聲直言:“娘娘,太子也大了,是時候換個名號了。”


    周後心髒狂跳,她本來停止顫抖的手再一次劇烈顫抖起來,拿著一旁的茶杯喝了好幾口茶,才將自己嗓子眼的咳嗽給壓下去:“這、這是父親您的意思還是?”


    周祭酒看著周後,緩緩搖了下頭。


    這是大半朝臣的意思。


    自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明德帝在位三年都幹了什麽事情?先是陰謀詭計踏上皇位,接著大肆採選填充後宮,其中無數個耿直的大臣要他將注意暫且放到千瘡百孔的國家上來,有幾個說的,他就打死幾個。最後終於到了無法挽迴的地步。


    而哪怕到了這個地步,明德帝又幹了什麽呢?


    明德帝開始殺人。


    宛如瘋子一般的殺人。


    在這樣綱常混亂的時候,有多少人會拿著身家性命去容忍一個瘋子?哪怕這個瘋子目前還是國家的主人?


    他們悄悄商議著,互相討論著,很快得出了一個框架之內最符合他們利益的結果。


    正好明德帝近年身體越虛,已經不耐處理事務,而太子名分早定又年富力強,正是當仁不讓,手挽山河的時候!


    ******


    徐佩東悄無聲息地從宮廷裏迴到湛國公府之中。


    林世宣已死,朝中的大人各有各的思量,各有各的眼光落處,再無人發現徐善然的不對勁,也無人覺得有非將徐佩東留在宮中、留在眼皮子底下的必要。


    再接著就是浩浩蕩蕩的南狩隊伍的集合與出發。


    跟著徐善然的很多人,包括寧舞鶴與何守,都覺得徐善然此刻應該要著手準備逃離的事項了,但偏偏到了這個時候,她忽然就像是真正的閨閣少女、豪門新婦那樣,一言一行都跟著父兄,連外男都不見幾次,毫無任何逾越之處。


    如長龍一般的隊伍將京城遠遠地拋到了身後。


    在離開京城的第一時刻,徐善然迴頭望了一眼,看見城門緊緊閉合,城牆上的士兵拿著武器,或者鬆鬆垮垮地站著,或者呆若木雞地站著,就和城市中所有的百姓一樣麻木。


    這座城守不住了。


    不管來的是紅日軍,還是邵勁的隊伍,還是其他任何一個號天王號大王的軍閥。


    這座城都一定守不住了。


    南狩的行進並不輕鬆,因為人員的冗雜,加上從上到下一抓一把的大人物,隊伍就註定不能像是急行軍那樣輕車從簡,而帶了很多不必要的東西。


    比如說某個寵妃的梳妝匣,比如說某個貴婦的私房衣衫與首飾,還比如說某個文人墨客小心妥帖塞在箱子裏的前朝書畫。


    但人多了,車子自然也多了。


    一開始的兩天,眾人說說笑笑,也不算難熬。


    而從第三天開始,前方突然出現了敵人的痕跡,整個隊伍的氣氛就變得嚴肅了。


    第四天,敵人正式出現在眾人麵前,穿著一身粗布衣衫,隻在左胳膊處綁了一條紅條的,正是將要進攻京城的紅日軍。


    隊伍不可避免地騷亂起來。


    第一波的人被護衛著明德帝南下的軍士殺死了。


    但這用處並不大,第一批死了,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一批一批的紅日軍就像是割不完的韭菜,從四麵八方如同狼群一樣群起而上!


    隊伍的等級在短短的時間裏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明德帝與他的一眾嬪妃還走在最前頭,但那些掌握著武器的、掌握著戰鬥力量的將軍或者個人——哪怕就是一個小小的隊長,也敢走到名門閨秀麵前胡言亂語,這在承平時期如何能夠見到?


    而徐善然所在的湛國公府,雖然因為地位還算是高,並且還算是有用,暫時不曾被人衝撞,但畢竟他們歸根到底還是一些人質,因此總有無數的人躍躍欲試地想要試探自己能不能吃下這塊肥肉。


    在這樣的暗cháo洶湧之下,很快就有一顆棋子被擺上檯麵。


    那是一個裝著軍服的校尉,不過八九品的芝麻官,走到徐佩東麵前人五人六地要求搜查——說明德帝因為隊伍怎麽走都不能擺脫追兵大發雷霆,要求徹查眾人,看是否有人私通外敵。


    這是這些軍士斂財的慣常手段了,徐佩東疼得心頭滴血,但還是將那好好收著前人畫卷的箱子打開,示意對方帶迴去慢慢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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