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自轉去慣常打酒的地方,打了一角子的汾酒,一邊喝一邊唱那江南之地流行過來的新詞新曲: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


    “……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漸漸笑得古裏古怪:


    嘿,愣頭青……


    真碰著了一個還算可愛的愣頭青……


    這幾日京師之中倒是突然出現了一樁咄咄怪事。


    而且這咄咄怪事,還正是與百姓之間甚為密切的民生之事。


    概因歸德布莊與友民布莊也不隻因為什麽,突然對上了頭,就仿佛那鬥雞場中的兩隻鬥雞,烏著眼,炸著毛,時不時的要揪下對方的幾根羽毛。


    也正因為如此,它們為了尋求那圍觀群眾的支持,就仿佛價格不是價格似的,一個勁的將粗布的金額往下降。


    從第一天歸德布莊爆炸似的二錢銀子一匹,到後來友民布莊跟上二錢銀子一匹,又到了歸德布莊再降半錢,再到友民布莊直接降到一錢!


    京中的百姓幾乎個個驚呆了,天天將兩個布莊擠得水泄不通,好幾日間與街坊的對話,都是“你今日又買了幾匹布花了幾錢銀”,又或者說“價錢都能降到這個地步,也不知那黑心爛肝的東西平常賺了我們多少銀子”。


    當然一錢一匹粗布,稍微有些經濟頭腦的人都明白這個價格肯定是虧了的,隻不知道究竟虧上多少,又會持續多久。


    而商人之所以稱之為商人,便是天性逐利,賠本的買賣任是誰也是做不長久的。


    果然不過兩三天功夫,友民布莊就先撐不住,先行將價格調迴了五錢銀子一匹,跟著不顧遲來一步沒有買到便宜貨的群眾的謾罵,從掌櫃的到下頭的夥計,一起跑到歸德布莊之前下賭注,賭注就是友民布莊一直以來的軍備供應。


    恰巧這時節也是每年軍需挑選期,友民布莊已經接連五年都沒讓特供牌子轉過手了,堪稱軍需供應第一家。


    那歸德布莊的掌櫃想來也是深知其間情況,哪怕被一批人堵著起鬧,也沒敢答應下來。


    隻是這樣的沉默也僅僅持續了一天,等到第二天的時候,那歸德布莊的掌櫃立刻就在眾人的圍觀之下擲地有聲的答應了與友民布莊的爭勝之約。


    有幸見證了這一幕的百姓唯恐天下不亂的叫好,當然他們很快也笑不出來了:因為歸德布莊雖然沒有像友民布莊一樣將粗布的價格調迴原樣,但也出了個限購數量,規定每天隻賣一百匹粗布……特麽的一百匹你怎麽分啊?


    千辛萬苦擠進店鋪裏的大夥商量一下,每人拿一個巴掌片迴去fèng個小孩子的尿布嗎!


    當街道上遠遠傳來更夫打二更鼓的聲音之時,歸德布莊裏的夥計都散了,隻有一盞燭火還固定在櫃檯上,飄搖著照亮鬥室。


    小李是歸德布莊大掌櫃的侄子。


    他今年十九歲,已經在這布莊中整整做了五年的夥計,眼瞅著就要升格小掌櫃,放到分店裏頭去獨當一麵,家裏人也張羅著要給他相看個村長或者城中小商鋪掌櫃的閨女,眼看著日子正一日好過一日,按理說小李怎麽也該有些喜悅之情————如果沒有那件事的話……


    最後留在店鋪裏的小李將門板一個個上到門框上去,等他上了一多半的時候,一道黑影沿著牆根走到了布莊麵前。


    他的半個身子還籠在黑暗之中,又有牆體的遮擋,從小李所站的位置看過去,也隻有淺淺的一抹浮影自腳下斜透出來。


    “打聽到地方了沒有?”那黑影一上來就直接詢問。


    小李垂下眼睛,扶著木板的手卻忍不住開始顫抖。


    輕輕的一點點,但手指頭反覆撞擊著木板,在這寂靜的夜裏,也叫細碎的聲音遠遠傳開了,恰如藏匿於黑暗深處的那點動靜。


    “我……我帶你們去的話,”小李說,“我的賭債,就一筆勾銷?”


    黑暗中的黑影發出類似於嘲笑的古怪“咯”的一聲,跟著他手一伸,其中一張白色紙張飛快的在小李麵前展了一下。


    小李的眼神立刻就亮了起來!


    就算這張紙燒成灰他也認得,這正是他寫下並按了手印的借條!


    不管是什麽樣的人,一旦染上了賭,距離人渣也就不遠了。如果他還欠了萬分可怕的賭債,那麽他至少一隻腳已經跌入深淵之中。


    他的唿吸立刻急促起來,雙手的顫抖似乎得到了極大的緩解,跟著他說:“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帶你過去。”說著他還無意識的向前走了兩步,直到黑影不滿地提醒:


    “關門!”


    “對對,關門,關門。”小李醒悟過來,忙轉身繼續關門,走得太急了,腳下還被門框絆倒,趔趄了兩下。等他好不容易站定,雙手再扶到了門框上的時候,他仿佛不經意地問:“對了……你們有幾個人?那地方有點兒遠,雖然在郊外,但也有人守著的,人太多的話不安全……”


    “做好你自己的事。”黑暗中的聲音冷冰冰的。


    停頓一會之後,那聲音哼了一下,用輕慢的口吻說:“放心吧,十個人以內。”


    小李不再說話。


    片刻之後,門板徹底合上,裏間的光被壓迫成細細的一束,從門fèng裏掙紮出來,照著那恍恍惚惚的幾道影子,向漆黑的前方行去。


    第一一七章 剁爪子(五)


    今夜微風,無星無月。


    在京城城郊一處距離村落與城郭都有些距離的山坡之上,小李帶著那些人,悄悄的來到了山坡頂端的屋舍麵前。


    這是一個鱗次櫛比,在黑暗中一眼望不見盡頭的莊子。


    高高大大的圍牆像是沉默的守衛,堅定而毅然的擋在眾人麵前;圍牆之後,燈火雖未見亮如白晝,但一盞光團與一盞光團之間的黑暗也極其有限,似乎光亮部分都為人所值守,正警惕地環顧四野。


    包括小李在內,到場的人一共也不過九個。


    餘下八人見此情狀,都將目光投遞到小李身上,為首的人直接問:“庫房在哪裏,我們怎麽進去?”


    “我知道小門,跟我來。”小李壓低了聲音說,“不過那小門離庫房比較遠,從小門進去,就要遠遠的繞上一圈才能到庫房前麵。而且那條路中間,很有幾個值守戒備的路段……”


    小李的這一席話並未叫為首之人心生疑竇,反而在聽完之後,他暗暗點頭:看這莊子頗大,建的十分有章法,小門既然好進出,那距離庫房遠、中間路段多人看守警惕也是應有之理。怕就是怕今天這一遭不會很順利……不過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刻多想也是無益。


    眾人隻隨著小李一路摸黑往前,也不知轉過了多少糙叢樹木,等眾人終於來到那在黑暗中隱隱綽綽的小門之時,小李深吸一口氣,先上前悄悄推了推門。


    門板發出了吱呀的響聲,顯然是從裏頭拴住了。


    小李在旁邊等了一會,不見有人過來查看,他長出了一口氣,朝那糙叢中招招手,頓時就有一個人跑上來,從腰間抽出一柄短匕首,插入門fèng之中,輕輕動著挑開了門後邊的木栓。


    接著,小門被推開恰夠一個人進出的fèng隙,由小李打頭,那為首之人殿後,一行人魚貫而入。


    霧裏看花與山中望月之間的差異實難以用二三句子描述清楚。


    那一夥人在外頭看這莊子,也不過覺得占地很大外牆很高,但等他們真正入了其中,那大麵積的占地似乎倏忽就又大上了無數倍,在屋舍與植株的掩映下幽幽看不見盡頭;而原本就很高的院牆也似乎真正拔高數丈,化為囚籠,將剛剛進入其中的人牢牢看管起來。


    周圍太安靜了。


    安靜得都聽不見蟲鳴鳥叫聲,哪怕遠處還有火光,這火光也像是僵在了原地那樣叫人隻覺生冷。


    為首之人突然心煩意亂。


    他的腦海中甚至躥起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並不那麽光彩,或者說如果真正說開了去,隻怕連他自己的人都要罵他一聲膽小鬼——但他並沒有憂煩太久,因為在他還猶豫的時候,那帶著他們過來的小李已經囁嚅的開口了:“這、這、要不我們還是迴去吧?我看還是算了吧,我帶你們出去……”


    “閉嘴!”壓低了的不耐煩的聲音響起。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線銀光,那是月光照見匕首,反she入眾人眼睛裏的色彩。


    說話的人拿著匕首直接按在了小李的腰側,他惡狠狠說:“快帶我們過去!都到了這個時候你擱挑子說不幹?這是在消遣你爺爺我?”


    這突然響起的聲音叫為首之人頓時從混沌未明的情緒中清醒過來。


    他情不自禁地想:是啊,都到了這個時候,怎麽可能再走迴頭路?小李帶了他們來,他們就不可能放過小李;而如果他們這事做差了失敗了甚至什麽都沒有發生,就因為膽怯而迴去,難道自家公子會放過他們?


    他這樣心生警惕之後,周圍那些古古怪怪的氣氛就頓時煙消雲散了。


    為首之人也不再耽擱,隻冷冷吩咐:“繼續向前,別耍花樣。若真把我們帶入了陷阱裏頭,就算我們要死,你也隻會比我們先死。你自己掂量點到底是自己的命重要,還是別人的命重要。”


    小李果然不敢再說話,眾人又恢復了之前的安靜。


    隻借著那花糙樹木與房舍的掩護朝既定目的地跑去。


    為首之人這時候反而感謝起這些在黑暗之中顯得陰森詭譎的東西了。


    要知道他們過來本來就是幹沒本的買賣的。若是沒有這些參差樹木,若是各個小院與道路都敞敞亮亮一目了然,那麽巡邏的家丁隻怕不多時就要將他們發現,由此看來,這莊子的格局反而大大幫了他們的忙。


    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的流淌過去。


    也不知到底在這莊子裏走了多久,到底轉過了幾個彎跑過多少院落。


    等到在前頭帶路的小李終於停下來的時候,眾人終於看見了那存儲貨物的大型倉庫。


    一行人的唿吸不由都急促了些。


    但是直到此刻,麵前還橫梗著一個再繞不過去的障礙:那倉庫之中有明顯的火光,顯然正有人兢兢業業的值守於此地。


    今夜事情自此為止都算順利,為首之人看見前方的燈火,雖然煩惱,卻也暗中鬆了一口氣:要是真一點事情不發生,他還疑心這個夥計是不是真把他們往陷阱中帶……不過目前的話。


    為首之人沉思一會,對小李說:“你上去,和裏頭的人套套話。”


    微弱的光線下,小李明顯嚇了一大跳,他的神色有些扭曲,站在原地憋了半晌,突然說:“你們不就是……要燒庫房嗎?在外頭直接燒不就好了?”


    齊刷刷的目光都聚集在小李的臉上。


    小李這時候反而豁出去笑道:“你們要我帶你們來庫房還能幹什麽?除了偷不就是燒?真當別人都是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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