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方小小的月色終於橫過千億星空,照到雛鳥身上。


    徐善然有些失神。


    她的目光在邵勁臉上眼底逡巡著,久久不能挪開。


    她開始發現她和邵勁真的很像,像到她現在隻看一眼對方的麵孔,就能知道對方此刻的感覺。


    他們就像是一麵鏡子。


    鏡中的她,鏡外的他。


    他咬著牙,將那些痛苦、煎熬,一點一點咬碎了,和著血吞進肚子裏,然後這樣的痛苦與煎熬就化作熊熊烈火,擱在胸腹之中,日夜燒灼不能停歇。


    她花了一輩子的時候,直到閉上眼再睜眼看見自己的親人,這樣的毒焰才終於自她心中消弭。


    而邵勁呢?


    甚至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他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消化這些,可他用足夠的毅力將這些統統藏到了自己的心底。


    徐善然曾經有想過,如果上一世的最後,她還有一個人能夠依靠,還有一個人能成為她心靈的寄託,就好像此刻自己對於邵勁一樣——那麽她會怎麽樣呢?


    當時的自己,徐善然並不知道。


    但如果是現在的自己,不管用什麽手段,不管用什麽方法,不管要去做多少卑鄙無恥傷天害理的事情,她都會用去做,她會用自己的全部生命與力量讓對方留下來。


    真正能摧毀一個人的,不是肉體上的傷害,是心靈的,信念的,靈魂的。


    她不能眼睜睜地讓自己如塵埃一般腐朽下去,所以不管如何,她都要留住對方。


    ……所以,和自己有同樣經歷的,有同樣感情的邵勁,為什麽能這麽輕而易舉的做出放手的選擇?


    他知不知道這個決定有多難呢?


    他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有多痛苦呢,未來又有多痛苦呢?


    她到最後甚至原諒了林世宣啊,她恨了對方數十年,最後卻輕而易舉地原諒了這個曾經親手摧毀過她一生所有支柱的男人。


    可她始終沒有辦法從困守自己的鏡子中走出來。


    她沒有任何辦法,再全心全意地去信任一個人,去依賴一個人,她想著要保護所有自己在意的人,可她還是隻能坐在自己的鏡子中,去看著外邊的每一個人。


    她不會把自己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告訴任何人,她最終會再一次的和埋葬自己一樣,埋葬這些秘密。


    她曾經一直這樣以為。


    就如同她以為自己早已經遺忘了如何流淚。


    她放過了所有人,隻有自己,她無法放過。


    她不再要求任何人了。


    可是最後的最後,在她沒有想到的時候,還是能有一個人,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牽著她的手,輕而易舉地帶她走出來。


    冰涼的液體在徐善然低垂下臉的那一刻落在桌案之上。


    邵勁全部的精神都花在撐著自己的笑臉上,這一瞬之間,他並沒有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可是緊接著,接二連三的液體打落下來,他終於有所明悟了,然後他一瞬間就慌亂起來。


    “善善?善善?”他想要伸手去抱對方,又覺得這不對勁,忙收迴雙手,同時還無助地叫了對方的名字——可是這顯然更沒有用處了。他無措極了,左右環視一圈之後,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立刻端起那個放在窗台上的鳥窩,塞到徐善然麵孔底下,特別笨拙地說:


    “你看,剛出生的小鳥呢,特別醜!我給你說個笑話怎麽樣?有一天有一隻鳥生下來特別醜,它走哪哪被嫌棄,大家都不愛帶它玩,更離譜的是在這鳥的族群之中所有人都能遊泳就它不能,簡直天生殘廢!結果你知道未來怎麽樣了嗎——”


    “……變漂亮了?一鳴驚人了?”


    “對啊對啊!”邵勁飛快接上,心想世界童話就是世界童話,不管搬到哪裏都叫人喜聞樂見,他還想再說,卻忽然愣住了:在他的視線裏,徐善然抬起臉,伸手抹了一下臉,跟著她很用力很用力地對邵勁笑了一下。


    他從沒有看見對方這樣笑過。


    輕快的,燦爛的,眉宇間盛滿了喜悅與親近。


    像鞠在掌心之中盛滿粼粼閃光的一捧清泉似的。


    那樣明亮。


    第一百零七章 兩麵三刀


    天上的星,地上的火,都在夜裏一閃一閃的。


    邵勁正坐在窗戶外的糙地上和徐善然說話。


    自剛剛看見妹子的笑臉的之後,他的心cháo一直有點起伏,並不能特別集中精神,這也導致了他明明一直在搜索枯腸地找話題,最終也隻記得腦海裏續《醜小鴨》之外一個一個的外國童話。


    不過好在徐善然並不嫌棄這個,所以邵勁說得還算挺興奮的:


    “……再說一個,有一個姑娘是海國的公主,這個公主某一天救了一個人族的皇子,公主一見傾心之下就決定和皇子共結連理——”


    “太荒唐了!”


    說得正起勁的邵勁顯然沒有聽見這道從屋中屏風之後這道細細的聲音,所以他還能說得興致勃勃的;坐在屋中的徐善然倒不知聽見了沒有,她隻是微微笑著示意邵勁繼續往下說。


    而此刻,在那屏風之後,何氏捏著自己的帕子,臉上雖難掩怒氣,卻又顯得頗有些複雜。


    這種複雜並不隻出現在何氏一個人的臉上。


    她身旁伺候的桂媽媽也有著同樣的複雜,倒是年齡尚小的棠心,平日雖然精明大膽,在這事情上卻有些懵懂,心裏隻想著依自家姑娘的家世樣貌,這邵二爺不管怎麽看,總是差了許多,而且就剛才來看,似乎還不太有男子氣概呢——“但是公主迴去一說,上到國王王後下到公主的姐妹,都不同意公主嫁給外國人,她們都說你根本就不可能在那個國家裏生活,怎麽能和皇子相愛呢。”邵勁繼續說。


    “唔?為何不能在那裏生活?”徐善然適時表露出興致。


    妹子就是會抓重點啊!邵勁很高興想,然後很高興說:“因為海國是一個奇特的國家,那裏的人長著人的身體魚的尾巴,其實是——”


    “鮫人?”


    “美人——呃,對,鮫人。”邵勁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因為鮫人不能生活在岸上……”邵勁繼續說。


    “鮫人不能生活在岸上?”徐善然略訝異,然後她一笑,“想是我漏了書中內容也未可知。”


    “……因為鮫人不能生活在岸上,”邵勁苦哈哈說,他心想有一個博學多才的妹子的痛苦……大家現在都知道了吧!“所以大家都不同意。但是這條小鮫人不死心,她去找了巫師,讓巫師給自己施法,把魚尾巴變成了雙腿,這樣她就可以去岸上找皇子了。但是同樣的,為了這條腿,她付出了自己的聲音為代價,她不能告訴皇子自己是救他的救命恩人,並且如果皇子變心,她就要在太陽下變為泡沫而死;但同樣的,如果在這個時候,她用一把匕首刺入變心的皇子的心髒,讓皇子心髒的血流到自己的雙腳上,她就能夠再迴到海底……”


    “這故事好荒唐!”何氏氣道,“肯定不安好心!”


    桂媽媽點頭附和,她也覺得這個故事荒唐,這故事最後結局若是好的,豈不是在教人yin奔?


    徐善然眨了一下眼睛。


    邵勁正好將這一幕看見眼底,他情不自禁說:“總覺得……你知道結果了。”


    徐善然笑起來:“什麽?我並不知道。”


    邵勁想了想:“所以最後,小鮫人在皇子結婚後的第一道陽光中變成泡沫死了。”


    “……呃,”何氏愣了一下,“最後的結果也太慘了吧?”


    “……是太慘了。”桂媽媽也情不自禁道,雖說私相授受如何也不能接受,可世上哪有不愛子女的父母?這種結局可是叫父母連法事都無法幫孩子做啊!


    “嗯——”徐善然道。


    “你果然知道這個結果了。”邵勁瞅了一眼妹子的神色,篤定說。


    徐善然笑了笑:“她還有第二個選擇嗎?”


    這話說得並不完全,但邵勁想了想,自己也笑起來,話中不無感慨:“確實沒有第二個選擇了。”


    為了喜歡的人放棄父母親人。


    為了喜歡的人放棄榮華富貴。


    為了喜歡的人放棄自己的聲音,放棄自己的頭髮,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那樣疼痛。


    可就算是這樣,還是喜歡,還是愛啊。


    我這樣、這樣、這樣地愛你。


    我怎麽能去傷害你呢?


    我的愛沒有結果,可我的愛不是一個笑話啊。


    哪怕你並不愛我,我又怎麽會去傷害你呢?


    我那樣愛你,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會想要去傷害你啊……天空上的月亮冰盤似的明亮。


    邵勁說:“天色有點晚了……”


    何氏不滿,微微咳了一下。


    桂媽媽有點尷尬,不知道是不是要提醒自家太太她們正在聽壁腳。


    邵勁這迴總算聽見了聲音,他有點疑惑地迴頭看了一眼,正好看見徐善然舉手掩著口,輕輕咳了一聲,旋即她放下手說:“這兩日喉嚨有些不太好。”


    “注意身體啊。”邵勁叮囑。


    “嗯。”


    “那我就先走了。”邵勁說。


    “好。”


    “有什麽事跟我說。”邵勁又說。


    “好。”


    “有什麽計劃的話去做沒有關係。”邵勁說這話的時候心髒都疼得直抽抽。


    “……好。”說話的時候,徐善然也不禁露出了一絲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心道和某些花叢老手相比,她麵前的這位真是單純得可愛。她看著邵勁努力展平表情的模樣,也不由壞心問,“要是我按著計劃做,有人就該心疼了吧。”


    ……真的特別疼t t。


    不過不怕!邵勁深吸一口氣:“反正我還有一年,而且啊——”


    “什麽?”


    “兩個人快樂總比一個人快樂好,一個人傷心總比兩個人傷心好。”邵勁認真說,“善善,你一定要快快樂樂的……看到你高興,我也特別高興。”


    結果話音才落下,閉合的院門就被人敲響了!


    倏忽之間,徐善然和邵勁一齊往那幾步之外的院門處看去。


    時間暫且往前倒推一刻。


    自下午時分徐丹瑜將邵勁和徐善然之事告訴徐佩東以後,這山上真可謂是有幾個人就有幾種心思,偏偏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之中,一多半的沒有多餘心力去關注其他。


    好比今夜的徐佩東,明明想著要去女兒的院子裏和女兒說說話,卻根本沒有注意到何氏早就先他好幾步到了女兒的院子裏,並且坐在屏風之後看了好長一段的小兒女情思。


    當然最後他也並沒有和先進去的何氏碰麵,因為徐佩東雖則想去,卻根本就沒有走進徐善然的院子。


    早在距離那兒還好遠的地方,他就被自己的大兒子給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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