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一時陷入了沉寂。


    太子沒有陳素娥花姑娘,邵勁也不敢怎麽抬頭。他垂在身側的手掌捏成拳撐著地麵,這當然是不太規範的禮儀,但那擺出這個動作的主人現在想必也沒有心思關注這點細枝末節了,關注著這個的,正是邵勁跟前的太子。


    他的目光在邵勁不住跳動的眼皮,微微顫抖的嘴唇,不時抽動一下的臉頰上來迴逡巡了很久。


    並沒有破綻。


    惶恐、猙獰、忐忑、絕望,無數的情緒在邵勁臉上閃過,每一種神態在太子看來,都發乎於情,毫無矯飾,這樣的矛盾,正是一個人子害死了血親之人之後會出現的情緒。


    至少從麵上是沒有破綻的。


    更何況——


    太子來來迴迴地沉吟,要說這是裝的,他竟不能參透邵勁或者那幕後可能之人的想法。


    何苦呢?


    在宮變那天晚上,邵勁的所作所為也有許多人看見,哪怕千金買馬骨,他也是要將邵勁提拔起來用用的,何苦他本身也對這個知情識趣的臣子多有好感,可以說邵勁的未來已是一片坦途。在這種節骨眼上,哪怕是邵勁有被的謀劃,也正該韜光養晦,真正掌握了權利,再言其他,怎麽會在揠苗助長的懸在這種時候布局?


    何況這種不孝不悌的罪名,他根本不用再多費其他心思,直接向外一說,天下人的唾沫都要將邵勁給淹死。就算下注,這樣全盤壓上九死無生的注也太大了,根本沒有必要。


    太子開始在房中踱步,他終於開口:“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一直沉默的邵勁因這句詢問輕輕抖了一下,他的臉上一瞬閃過更深的羞愧和猙獰。他又緊了緊拳頭,似乎在用力支撐自己的身軀,又似乎僅是定定神,跟著他說:“……殿下,微臣的哥哥自小與微臣不睦,微臣昨日迴家,又與哥哥發生衝突,微臣那日心情激盪,不堪忍受,竟失手將哥哥打傷。母親自然勃然大怒,厲聲喝令微臣迴房思過,待明日父親自宮中迴來,便交給他親斷。”


    “微臣是庶子,哥哥是弟子,母親有所偏頗本事常事,是以微臣自在炎玉先生身旁發奮苦讀,隻為有朝一日能為自己正名,在家中占有一席之地。而時至今日,微臣被父親帶入宮廷,麵見陛下,又侍奉於諸王身傍,微臣自以為年歲漸長,近日也不再隻受家族庇蔭而無能反饋,嫡母與哥哥的態度本來有所轉變,不想……”邵勁徐徐說來,聲音又低又沉。


    但太子並無多少閑心聽這些後宅紛爭。


    哪怕他曾經也在皇宮之中由母妃帶著與眾兄弟勾心鬥角,上演過一出一出的大戲,但此時此刻,終於走到現在這個位置的太子,不可能再多花一兩分的心思在那上麵。


    何況嫡母打壓庶子,沒幾個貴婦人拿到麵上說,也沒幾個貴婦人會不做。


    太子直接接了話,聲音冷硬:“所以你就殺了他們?”


    “……”邵勁張了好一會嘴,才艱難地擠出一個字,“……不。”


    這一個字出來,後頭的那些話好像就容易些了,他深吸一口氣,艱澀說道:“那天夜裏,微臣憤懣於心,輾轉反側也難以入睡,等到下半夜正自迷迷糊糊之際,忽聽見外頭有些喧鬧火光,便很快起身向外看去。但這時候,大火已經漫天而起……”


    “孤聽聞刑部對於懷恩伯家的慘案初步判斷是有外人闖入縱火殺人,現在你既然承認這點,那你剛才說你不孝不悌又是什麽意思?難道你要告訴孤這一切都是你的布置!?”太子厲聲問!


    邵勁嘴唇抖起來,他數次發聲,音節都有些飄,好一會了才找到正確的發音:“我、微臣……在火中,曾見到嫡母與兄弟……”


    這倒是太子一時沒有想到的,他怔了一下:“然後?”


    “——微臣在那一刻本能帶著他們離開,若是毫不遲疑的話……”邵勁最後的聲音,就像是從喉嚨中硬生生扯出來一樣。


    黃烙終於微皺了一下眉。


    他再次開始打量起邵勁的神色,好半天後,才說:“我聽刑部負責此案的官員說,在這起慘案之中,懷恩伯夫人薑氏與禦前侍衛邵方的屍身都並不完整。對方斷定這是一起尋仇案,並且幕後主使者與懷恩伯一家有深仇大恨。”


    “……”邵勁。


    黃烙好整以暇說:“人死萬事皆休,不管他身前造了什麽孽,到了這一步,哪怕為一線天良,大多數人也會給死者完整的身軀,好叫他不要當了鬼也做個零碎之鬼。而懷恩伯雖是勛貴,素日來有些文人氣,至少孤沒有聽聞懷恩伯做了什麽傷天害理之事,也不知究竟是哪一方人馬,與懷恩伯有這樣的潑天之仇?”


    邵勁慘笑一聲,直接說破:“微臣自知說出昨晚之事必叫陛下有所疑慮。殿下疑心昨夜主使之人是微臣也是應有之理。隻是……微臣生母早喪,懷恩伯府中縱有許多不堪的迴憶,懷恩伯府也是微臣唯一的能遮風避雨的家。微臣雖與嫡母嫡兄素有嫌隙,但嫡母到底不曾苛刻到底,也叫微臣和炎玉先生潛心學習……”


    “從出生到現在,微臣呆過最久的地方、微臣麵對最久的人、微臣……微臣與家中有什麽樣的深仇大恨,”他的聲音微微顫抖,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要把生命中最大的最重要的一部分,硬生生剜去?要在一夜之間就化身惡鬼,斬斷嫡母四肢,咬碎嫡兄軀體?”


    黃烙久久不語。


    他亦被這最後一席話震住,等迴過神來時,心底的最後一絲懷疑也已經消退。


    他便長嘆了一聲,上前兩步,將邵勁自地上扶起:“風節啊風節,孤如何不知你的人材?隻是我輩為官為民,一念差錯,少則一家一室,多則一國一城,盡數陷於刀山火海之中。你可知你這一念之差,若教天下知曉,就是名節盡喪,天下之人群起而攻之啊!”


    邵勁死死抓住黃烙的衣擺,再次哭求:“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前頭既然已經抻夠了,此刻黃烙便直言安撫:“孤既已盡知,此事也不能完全怪你……但你先要同孤直說,你此番一來便將事情合盤拖出,可是這件事已然被旁人察覺?”


    邵勁臉上神態又起變化,他說:“謝閣老前日來過府中,微臣當日緊張,隻怕有些失態,實沒有自信能瞞過謝閣老……”


    黃烙的目光閃了一閃。


    他看著眼前的邵勁,忽的微微一笑。


    他已盡知麵前之人的用途所在了。


    千秋月照不同人。


    同一日夜間,在大慈寺中。


    蕭蕭樹木連綿起伏至遠山,恰似一望而無際的綠線。樹梢糙叢之中的夏蟬鳴叫聲在山間接二連三的響起,水聲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還有隱隱綽綽的誦經聲,叫著幽靜的地方也添了幾分禪意。


    徐善然站在陰影之中。


    她的麵前是一間還點著燭光、掩著門的佛堂。


    她就在這漏著光的地方,自細細的fèng隙中看見了裏頭的境況。


    高高大大的銅製佛像在燭光的搖曳下說不出的威嚴,裊裊的煙霧又將其半遮半掩,為其增添縹緲出塵之氣。


    佛前木魚被敲擊的聲音一下一下地傳入徐善然的耳朵裏,同時傳入的,還有屬於女人的竊竊私語。


    她看得清楚極了。


    自己的母親背對著自己,背脊佝僂地跪在佛祖麵前,一下一下地敲著,一句一句地念著。


    他也聽得清楚極了。


    “大慈大悲廣大靈感菩薩,信女何素雪在此祈願。”


    “濠州徐氏十三代五女徐善然年幼無知,被人蒙蔽,一切因果怨報求祈降臨在信女身上。”


    “小女幼時坎坷,此生此世,信女隻求其平平安安,倖幸福福……”


    何氏壓低了聲音在門板的阻隔下,本來是模模糊糊的,但不知為何,這些聲音在她聽來,字字句句極為清晰,一個一個,落到心口,在勾連肚腸。


    徐善然臉上難得地出現了一絲苦笑。


    這幾日上山,她計劃著將事情一併解決,總要將其押到母親徹底忍不住的時候。


    但是一位母親對其孩子的愛究竟有多偉大?


    在她執意忤逆母親心意,一言不發的時候,母親雖帶她上山,卻連她身邊的丫頭都遲遲沒有下手,何況是打她罵她的。


    她想忍著、忍著,忍過這幾日再說,結果就先看見了這一幕。


    她為父母所做的一切,父母不知。


    而父母為她所做的一切,她又真的一一瞭然於胸不漏一絲了嗎?


    屋中的念誦之聲似有些停了。


    徐善然趕在何氏出來之前離開。


    她打算將自己的計劃提前了,至於契機——


    她的目光在路旁兩側的佛堂中轉過,很快看見那擺在香案上的零零碎碎。


    既然直到這個時候了何氏也不捨得打她一下,那麽一出小小的苦肉計,說不得就足夠製造出她想要的效果了。


    第一零二章 母女談心


    何氏睡得有些不安穩。


    一陣一陣的亂夢讓她在半夢半醒間茫然無措地徘徊著,疲憊就像枷鎖一樣捆著軀殼,她的意識倒是還算清醒,但不管怎麽樣努力,總是來自冥冥中的緊張讓她不能安枕。


    這樣的緊張到底是什麽呢?


    何氏苦苦思索。


    這樣的緊張,就好似……好似那天夜裏,她怎麽也睡不著,終於在半夜被火光驚起,突然想看看女兒,結果卻見到空無一人的室內那時的心情——好像從那天開始,她每天每天,都特別怕有一個人突然闖進來,指著她狠狠說:“何素雪,你教的好女兒,她做的那些齷齪事我都知道了——”


    “你胡說!”她又驚慌,又憤怒,大叫道,“我女兒最是乖巧不過——”


    “太太?太太?你是不是魘著了?”桂媽媽的聲音掙破所有迷霧,重重傳到何氏耳朵裏。


    何氏猛地驚起來,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髒,好半天才就著窗外的天色意識到一夜已經過去了,她問:“我剛剛說了什麽沒有?”


    “沒有,奴婢隻聽見太太你含混的嘀咕了不知道什麽話。”桂媽媽忙道。


    何氏送出一口氣,這才發現桂媽媽雖關切地看著她,臉上卻殘留著些焦慮。她不由問道:“怎麽了?”又突然急起來,“是不是五姑娘那邊出了什麽事?”


    桂媽媽忙說:“太太不要急,姑娘那邊沒什麽,就是剛剛去念經的時候撞到了供桌,腳被供桌上的果盤砸了一下。”


    何氏剛鬆下一口氣就聽見這句話,差點沒提起來背過去,她急道:“怎麽這麽不小心!身旁的丫頭都是擺設嗎?現在怎麽樣了?”一席話說下來,再聯想到剛才的夢境,她心煩意亂得不行,掀了被子便匆匆下床,“快給我梳洗一下我現在就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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