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勁看著木了一會。


    因為那上麵的一長串文字隻明明白白的顯示著,這是一本名副其實的‘嫁妝單子’。


    如果說剛才薑大人說的話還有點雲遮霧繞的話,那他此刻拿出這個本子,其中的含義也就昭然若揭了。饒是以其能在懷恩伯府一家三口剛死每一天的時間裏上門要錢的臉皮,此刻麵對著邵勁直勾勾盯著他手中本子的目光,也微微咳嗽了一下,旋即才若無其事說:“東西都在這裏了……”他看了邵勁一眼,試探著問,“你要不要拿出你母親的那份來對對?”


    這話裏有話的……看這火勢也知道那什麽嫁妝單子都被燒沒了吧,再說他一個庶子怎麽可能知道嫡母的嫁妝單子放在哪裏。


    邵勁心頭嘀咕著想,他低聲問道:“薑大人可否讓學生看看那個?”


    薑大人慾將手中的東西遞給對方,忽又收手,問道:“你母親的那份呢?你不對著如何看得懂?”


    邵勁淡定說:“母親並未告訴孩兒這個單子的放置位置,加之昨晚那場大火,隻怕縱使收著,也已經葬身火海了,再有母親的那些頭麵首飾,桌椅家具,四季衣衫,怕也俱都不能倖免,唯有那分布在京郊的良田莊子什麽的,不受影響了。”


    薑大人心頭一個咯噔,不由凝神看了邵勁一眼,卻見那因身體虛弱而沒有下榻的青年一臉懵懂,似剛才所說不過隨口而言。


    他便在心頭暗笑,心想不過個還沒有成婚的毛頭小子,懂得什麽東西?就算懂得,現在他一門孤苦,也沒有任何本事將東西守住,硬要強著便是自己想不開要平白吃苦頭!


    這樣想罷,薑大人便老神在在的將手中的單子遞給邵勁了。


    邵勁這頭知道了薑大人心中想法,本來想直接翻到最後的田產房屋這樣的大頭去看,但未免節外生枝,他還是耐著性子一頁頁翻過去,直翻到最後,看著上麵寫道:


    “田地三千畝,莊子五間。鋪子兩間。三進的屋子一套,五進的屋子一套。”


    背後還有其詳細的地址附上,那田雖不連著,但也是上等的良田;鋪子和其後的房子就更不用說了,路段都是非常好的,雖然這時候房價不貴,但畢竟是京都,有時候拿錢也買不到這地段拿不到這鋪子。


    邵勁:“……”


    他心情簡直略略複雜,這種豬都知道不可能的嫁妝單子——哪家的伯爵府嫁庶女這樣豪氣?如果真的這樣豪氣,又哪裏會庶女一死就急巴巴的跑過來要迴嫁妝——都拿到他麵前來,是真的覺得他什麽都不懂,還是有恃無恐的想要逼他就範?


    邵勁動了動喉嚨,剛才那一通話下來,他的脖子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他心想要是對方早兩天過來,他說不定真的能當一迴豬,叫對方把懷恩伯府搬空都無所謂,反正邵文忠和薑氏的錢財,他用著都嫌髒——但是現在嘛,做夢!


    他一個一個往水裏丟去,聽著那響聲玩,也不給和薑氏有一星半點關係的人!


    “賢侄?”薑大人久不見邵勁開口收迴,不由拿捏著腔調提醒了一聲。


    邵勁一副虛弱的模樣,他將東西還給了薑大人,慢慢開腔,又說:“薑大人所言甚是,這些東西正該還給你們……隻是……”


    “隻是什麽?”


    “昨夜裏掌管太太東西的媽媽,又及府中外院總管,都在火中喪身,隻怕短時間內不能交割清楚。”邵勁一臉為難。


    “哪裏需要他們!”薑大人嗬斥一聲,“現在你父母兄長都死了,這偌大的伯爵府還不是由你做主?”


    邵勁驚訝道:“可我什麽都不懂啊!”


    薑大人不耐煩說:“你隻需要簽字畫押就好了。”


    邵勁繼續驚訝:“可先父平日深得聖上青眼,聖上現下隻怕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官府也還沒有下定論,我怎好擅自作出什麽行動?再者說堂中棺槨尚未發送,有道人死為大,侄兒現下怎好分神再理旁的事物?”


    薑大人臉色都發青了,他此刻急急趕來誑著邵勁簽字畫押,就是為了在一切變得複雜之前將事情給落定,再遲一些,要是皇帝記起這個小崽子,真正關照了一下,他哪裏能從懷恩伯府裏拔出這些事物來?——至於此刻和邵勁結個好,他是想都沒有想過。薑氏所做之事別人家不知道,他們母家就不可能一點風聲也聽不見,他知道薑氏對這個庶子不好,此時當然懶得與這庶子拉關係,故此隻來‘銀貨兩訖’。


    他說:“這哪裏是旁的事物!這分明是你母親的孝道所在,要是你母親天上有靈,知道老母親為了自己悲傷幾不能行,肯定——”


    “所以舅舅找著了那寄託的事物了沒有?”邵勁笑道。


    薑大人一愣。


    邵勁又特意解釋:“這些田啊地啊莊子店鋪啊的,總不好叫老夫人這把年紀還四處走動吧?這麽大的東西,也不能日日呆在身邊啊,如此又怎麽起慰藉之情,莫非……”他試探性問,“是拿著地契在身旁日日看著?”


    這小兔崽子!薑大人險險翻臉,恰是此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混亂,還沒等薑大人遣人出去查探,就有人飛奔進來說:“謝閣老來了!老爺,謝閣老的轎子已經來到巷子之中了!”


    薑大人一虛,立刻又是一肅,也不再管邵勁,急匆匆就帶著所有人往外去迎謝閣老去了!


    就在這一行人傾流直泄般擠出院子的時候,邵勁這頭的窗扉一動,一個人影自外翻了起來,正是昨晚連見到邵勁的寧舞鶴。


    他說:“你還行吧?”


    “我哪裏不行了?”邵勁一挺身坐好,臉上再不露出半點輕浮。


    “剛才那個直接打發掉就好了,你跟他說這麽多幹什麽。”寧舞鶴壓低了聲音指責,有了昨晚那迴,他也和邵勁一樣,一個不小心就要有大麻煩上身,此時難免謹慎許多。


    邵勁說:“壓力太大了,又有不長眼的人送上門來,難免想噴上一噴。”說罷他不再多說這個話題,隻問寧舞鶴,“你東西帶來了沒有?”


    “哪能忘記。”寧舞鶴說罷,一翻手,那東西就出現在邵勁眼睛,翠綠的細柄,狹長微彎的身體,正是一隻不大不小的辣椒。


    邵勁拿過那東西雙手一掰,將內裏照著自己雙眼的眼皮一抹,不過兩三秒時間,眼淚刷地就直落了下來。


    寧舞鶴嘴角扯了扯,看慣了樓裏姑娘的玉珠徐落粉淚半垂,此刻再看邵勁掉眼淚,怎麽說呢,實在是,殺傷力太大了……倒是邵勁自己不以為意,他此刻雙眼被辣椒辣的根本止不住淚水,連眼前的事物都是模糊的,他朝著自己胸口指了指,對寧舞鶴說:“打準點啊,給我留個半刻鍾的時間。”


    寧舞鶴長嘆一口氣:“你別把自己給玩進去了。”


    說罷閃電出手,一掌重重印在邵勁胸口正中之位!


    高掛正堂的匾額被大火燒去了半截,四根黑漆大柱的表麵坑坑窪窪似乎隨時都能傾倒。


    放在堂中的三具棺槨都以裝訂好,道士和和尚趕來了,正在遠處布置水陸道場,各家的下人在懷恩伯府中忙碌的穿梭著,和懷恩伯府曾遺留下來的那些人一起接待賓客安排各種事宜。


    謝惠梅剛剛下朝就過來了,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換下身上的大紅官服及七梁冠。


    在他身後,一批同時朝中重臣的官員一同進內,隨著謝惠梅的動作,一齊取了旁邊的香,在靈堂之上鞠了一躬。


    接著,不等他們將手中的敬香插進香爐之中,靈堂後邊左側的布幔一陣抖動,邵勁已經自後院沖了出來,直跑到謝惠梅跟前!


    “等等!”


    “大膽!”


    接二連三的嗬斥聲自四周響起,但這相較於邵勁的速度,卻都顯得遲了一些,當然也更不能阻止邵勁接下去的動作。


    他跪倒在謝惠梅跟前,眼睛紅腫不住流淚,什麽廢話也沒有,啞著嗓音剛剛說了一句:“求謝大人一定找出兇手,叫我父我母在天之靈——”


    話尚且未曾說話,鮮血已經衝口而出!


    第一百章 喪禮(二)


    這一口血噴出,不止以謝惠梅為首的一行大人升起些許慌亂騷動,就是邵勁本身,也眼前一黑,開始在心中罵道:


    媽的寧舞鶴,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公報私仇呢,這一掌打得這麽重!滿打滿算他跑出來也不超過一分鍾,說好的一刻鍾時間呢!被狗吃了嗎!!


    不過心頭罵得再厲害,此刻的邵勁也隻能強提精神,繼續下去——這一百步都走了九十九步,總不能在最後那一步上功虧一簣吧?


    這樣想著,邵勁喘得跟破風箱一樣,費力地抬起頭來,正好對上謝惠梅關切地看過來的眼睛。


    雙目相對,邵勁周身的肌肉反射性地輕輕抖了一下。


    那雙映在邵勁眼睛裏的目光,又淩厲又洞徹,沐浴在這樣的目光之下,就像是身上的所有遮掩都被剝去,他正赤身裸裸的被人檢視著。


    這是邵勁迄今為止見過的最讓人心悸的眼神,哪怕昨夜麵對昭譽帝與寧王,還曾有生死一線的經歷之時,他都不曾有這樣的每一個細胞都不自覺警惕起來的感覺。


    他臉上做戲似的悲傷險些繃不住了,但好在剛剛擦上去的辣椒汁還在起著作用,再加上剛剛噴出的一口鮮血,他此刻臉上幾乎一塌糊塗,哪怕謝惠梅再厲害,他此刻也不能透過透視眼看見被掩藏在這些之下的極細微的肌肉動作。


    此刻邵勁也不由得在心裏贊寧舞鶴做得好了,在這人麵前做戲,當然是做得時間越短越好!


    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再逆轉氣脈,激盪傷勢,再朝旁吐出一口血來——這就跟吐水一樣嘛……等等都這個時候了我到底想到了什麽——總之他這迴真的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勉力撐著說道:“昨夜學生從宮中迴來,正休息之間,不想家中就起了火,再等我出去一看……”


    邵勁當然不可能說他看見了多少個黑影什麽闖入者,這種時候說得越多,顯然給其的線索就越多:“也不見什麽人,隻是到處都是火,也有人的唿喊聲,但是……”


    他這時還麵對著謝惠梅。


    八年的準備,近三千個日子的等待,他終於能在咫尺之間認真注視著這個掌控帝國半壁江山的老人。


    他的頭髮還梳得一絲不苟的,但已然花白。


    他的背脊還能停止,但手上早長出老人斑。


    他這些年來還將自己的權利掌握得牢牢的,更叫昭譽帝與寧王直到此刻都還信任於他;他的手腕心計簡直驚世駭俗;但那些爬在他臉上的一道一道皺紋,正清晰而明白地訴說著一些什麽。


    邵勁甚至在想,也許哪怕他和善善什麽都不做,等過一個十年,或者過一個二十年,謝惠梅總會耳聾眼花,總會垂垂老矣,等到那個時候,他們是不是什麽仇都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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