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也許在她決定過來的那一時刻,也許在她半玩笑似的答應了與邵勁成婚的那一次,她就將眼前的這個人放在心上了。


    所以此時此刻,她大概怎麽也沒有辦法拒絕這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潰的人。


    實在太過相似了啊。


    她怎麽可能去拒絕,許多許多年前最痛苦最無助,最渴望一覺醒來發現那些荒誕的事情全是一場惡夢,甚至無數次脆弱的想要幹脆就在美夢中死亡的自己呢?


    她答應邵勁了。


    她不離開對方,隻要邵勁還在她身旁。


    輕輕的聲音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糙。


    邵勁突然崩潰了,他用力抱緊徐善然,將對方的身體牢牢地嵌在自己懷中,他開始大喊,無意義的大喊大叫,喊著喊著,含在眼睛裏的淚水就成串地掉下,打濕了自己的麵孔,也打濕了徐善然的肩膀。


    他終於累了,全身的力氣都被抽掉了。


    他軟軟地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塗,但就是這樣,他也沒有將自己的手鬆開一分半點。


    他隻剩下她了。


    隻有,隻有,她了。


    若連最後的,親密的,可以依託一切的人都沒有了。


    活著,甚至比死亡還痛苦。


    第九十七章 暴露(一)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寧舞鶴還是覺得貞弘二十九年七月十九的晚上是他這一輩子度過的有數漫長的夜晚。


    就在這一天晚上,他半夜被心腹從粉頭的紅床上叫醒拉扯了出來,整個人都還有些迷迷糊糊的,就帶著一隊人突襲了皇城內城的好些地點放了幾把火——天知道守衛內城的侍衛怎麽了一個個都不見蹤跡——就在他覺得下半輩子自己估計得通緝榜上長掛姓名浪跡江湖的時候,他終於見到了讓他半夜淌進這一灘渾水的主使者。


    各處燒起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濃煙滾滾而上,深藍的夜空被染成了紅與紫色,月與星都隱沒在其中,最熱烈的火焰將此處的人也鍍上了一層金紅,寧舞鶴剛剛來到此處,就感覺熱浪滾滾而來。


    他皺眉躲了一下,環顧周圍,掠過不認識的麵紗女,也不跟什麽主都做不了的丫頭計較,隻將自己的目光盯在何守身上,嘲諷說:“怎麽沒見到你的主子?她派了你們過來,自己就在家裏高床軟枕的臥著休息?”


    這何三老爺身邊出來的人肯定對寧舞鶴心情複雜的。


    遙想當初,何守還一門心思的想要將人安排在寧舞鶴身邊保護對方了。


    不過八年過去了……何守也在徐善然身旁呆了那麽久,眼看著何三老爺十分寵外甥女,外甥女也樂意和三老爺親近,再加上寧舞鶴日子也過得不錯,三不五時總也有點消息,便覺得一切都好,自己也得安心。


    此刻聽見寧舞鶴的話,何守不像多年前那樣期待寧舞鶴迴何家,麵對對方的態度也就自然多了,現在就有點想反駁說自家的外甥小姐可真不在家裏,而是在裏頭呢!……但要命的是,他還真寧願事情如同寧舞鶴所說,外甥姑娘在家裏不在這裏,哪怕不考慮閨譽名節問題,這也實在太危險了,要是燒傷一些皮膚或者頭髮什麽的——另一頭,寧舞鶴說完之後便覺得有點不對勁:徐善然愛攪事他從過去就知道了,但是徐善然雖愛攪事,手腕卻也有些看頭,很少做無用功或者授人以柄的事情,而今天晚上,一身本事的何守來也就罷了,怎麽徐善然身邊服侍的丫頭也跟著過來?難道有什麽需要這丫頭親自監督或者指出的東西?


    他奇怪地想,又去看麵前著火的懷恩伯府,突然問:“邵勁呢?邵勁沒有在裏麵吧?我記得他今天晚上是在宮中值宿?”


    “邵公子在裏頭。”何守簡單說完一句話就閉上了嘴巴,特別不想將苦澀的“我家姑娘你表妹也在裏頭”給說出來。


    “邵勁在裏頭?”寧舞鶴吃了一驚,卻不太焦慮,這場火看著大但此時多少已經算被控製住了,邵勁又一身本事,飛簷走壁不在話下,短時間內跑出火場雖不容易,也沒有難到哪裏去。


    隻是……我是不是漏掉了什麽?寧舞鶴看著團團等候在這裏,氣氛壓抑的好一批人,又看看處處著火,處處喧鬧卻又處處壓抑的內城,心頭的怪異感越來越嚴重了。


    他開始分析:大半夜的把自己從床上扯下來,也不知道那個丫頭究竟打著什麽主意;但目下看來,重點應該是這懷恩伯府,如果邵勁此刻在懷恩伯府裏頭,這種外鬆內緊,聲東擊西的布置倒也不能說錯,隻是現下這樣急匆匆的查缺補漏,也不知道這場火究竟是怎麽起來的,裏頭有發生了什麽事情……念頭轉動到這裏,麵前的火場突然有了些動靜。


    寧舞鶴和在場的眾人一齊,立刻將關注集中到前方,就見一道熟悉的身形抱著什麽大樣的東西自火場中直衝出來!


    獵獵的大火戀棧似地卷著剛出來的那道身影,好幾團火焰以無根的形式在半空中漂浮好一會兒才一轟四下散去。


    衝出來的邵勁幾步遠離了火場,將身上發燙的鬥篷掀下來,寧舞鶴正迎上去,隻看見邵勁手裏抱著的東西還裹著重重的厚厚的罩布,那一層又一層的保護,相較於隻隨意披了一層鬥篷的邵勁,也不知小心了多少倍。


    “你出來了……”寧舞鶴一邊說話一邊心頭納悶,心想著也不知邵勁手裏的究竟是什麽東西,是帳簿,祖宗的牌位,自己的私房?可是邵勁和家裏關係不好,怎麽會去拿什麽祖宗牌位?要說自己的私房什麽的,他平常有錢大手大腳,沒錢到處蹭飯,實在不像是要錢不要命的人啊?


    結果他的話還有半截含在嘴裏呢,就見旁邊那兩個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的女人一個比一個更快的迎上前去,而那邵勁抱在手中裹得的東西也突然動了一動,接著就直跳到地上微微一動,便將罩布掀了幾層,露出一張臉來!


    寧舞鶴眼珠子都差點掉下來了:這特麽的,特麽的不是——“行了,我們走吧。”自邵勁懷中跳下來的徐善然不等迎上來的眾人開口,直接一錘定音說。


    果然簡單幹脆的吩咐將所有關心的擔憂的對話都堵了迴去,棠心上前檢視徐善然的衣衫首飾,當然在看清楚對方一身一臉的血之後就露出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那邊的何守看上去很想說些什麽,但他最終也隻吩咐藏在一旁的車夫快快將馬車趕過來,倒是高嬋能說幾句話,上前就低聲問徐善然:“有沒有受傷?你身上……?”


    “沒什麽,全是別人的血。”徐善然說,也不與身後的邵勁難捨難分,看著馬車過來了,就直接披上棠心遞過來的帶帽兜青鶴刻絲鬥篷,往馬車上走去。


    寧舞鶴這時才找迴了自己險險被貓叼走的舌頭。


    他看看邵勁,又看看徐善然,看看徐善然,又看看邵勁,吃吃說:“你,你……你怎麽……”


    徐善然腳步微停,她看著寧舞鶴笑了一笑,便扶著棠心的手上了車,其動作之從容端方,都叫寧舞鶴忽略掉徐善然身上那些遮掩不住的血跡了。


    馬車的簾子在幾個人上去之後立刻放下,何守跳上車夫的位置,抖抖韁繩,拉扯的馬匹便“希——”上一聲,很快照前小跑起來。


    前行過程中,車門上的簾子遮得嚴嚴實實的,車窗的卻隨著前行的過程微微搖擺,偶爾車輪走到凹凸不平的地方,就揚得更大一些,叫外頭的人能將裏麵的情景窺見一二。


    邵勁的目光就一直盯在這裏。


    每每到簾子揚得更起來的時候,他就要揚起唇角露出笑臉,他想用最開朗的神態目送徐善然離開,也希望徐善然在離開的時候能看見他最開朗的樣子。


    坐在車中的徐善然果然看見了。


    她還微微笑了一下——這就是邵勁所沒有看見的了。


    她隻心想沖她露出笑臉的人一定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笑臉有多麽難看和勉強。


    但——


    這份心意,她很高興,她收下了。


    徐善然一行人來得快,去得也快,寧舞鶴呆滯其間,那沒有任何表記特別低調的馬車已經飛快消失在遠處的街道之中。


    他有點茫然地左右環顧一下,隻要將目光投到還站在這裏的邵勁身上。


    他這迴總算是注意到邵勁的一身狼狽了!


    寧舞鶴幾下分辨出對方身上的那些痕跡絕不隻是火燒火燎出來的,他皺眉問:“你這是身上——”


    “血,我的,別人的。”邵勁寫到。


    “嗯……”寧舞鶴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盯著邵勁突然拿出來的木板和由主人快速寫出來的句子,心想準備得真充分哈,從火場裏抱出一個人不說,還連寫字的板子和女人的眉筆都給找出來了。


    他又問抓心撓肺似困擾著自己的問題:“那個,那丫頭怎麽會在這裏?”


    “為我來的。”邵勁再寫。


    原來如此,真是情理之外又意料之中啊……寧舞鶴忖道,然後他突然醒悟過來:“等等,你的喉嚨怎麽了?怎麽拿個板子出來寫字?”


    “小傷,發聲痛,不多說。”因為寫字的關係邵勁一點都沒有平常的話嘮跡象。


    寧舞鶴很體諒,他也不問徐善然與邵勁之間到底是怎麽看對眼的,徐善然怎麽肯冒這樣的風險過來看邵勁,他隻說:“裏頭現在是怎麽迴事?你要我幫你到什麽程度?”


    邵勁盯著寧舞鶴看了很久,看得寧舞鶴都有點不自然,皺眉問一句“怎麽了”之後,才將那板子上的東西擦掉,這次他寫得很長,寫得很慢,寫完之後,他在這左右不過他和寧舞鶴二人的地方,舉起牌子給寧舞鶴看:“我殺了我的生父,嫡母,兄弟。你要幫我,做出一種外人入侵犯下兇殺案的痕跡,要能瞞過刑部,或者至少不能在短期內被偵破。”


    “……”寧舞鶴。


    火焰將今夜攪成一團混亂,他的思維也被邵勁的句子徹底攪亂。


    “你,你……”他結巴了兩聲,到底經歷的事情多,很快就冷靜下來,背著手走過兩步之後,就對邵勁說話,反正他現在是懂得了今天晚上徐善然為什麽讓他搞風搞雨了,“我這邊能直接帶一批人衝進去,不過眼下火勢大,等小了之後周圍的人又要來了,我也不能保證有沒有線索遺漏。你索性還是去找你那小娘子,她家裏的力量大——”


    邵勁不理,繼續寫:“盡人事就好。這找人沒用。過兩天,這裏頭七,如此慘案,謝惠梅必來;太子也會召我進宮詳細了解。”


    “太子——?”寧舞鶴懵。


    “寧王今夜逼宮,已成太子。”


    “——!”


    “要讓寧王,或者謝惠梅覺得我有用,今夜的事情就不算什麽。你要幫我爭取時間。”邵勁寫。


    寧舞鶴驚駭以及,臉色便不由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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