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賭館啊。


    徐丹瑜迷迷糊糊的想,作為國公府出身的男孩子,他對這種東西並不陌生,隻是平日裏也就是和他一樣身份的男孩子賭賭鬥鬥而已,他在這上頭沒有癮頭,大多數時候隻是隨大流。


    但現在這個時候,要發泄,要放鬆,除了喝酒、賭博、上院子之外,還能幹什麽呢?


    酒他已經喝了,這裏不可能有女人,他也沒有時間去找女人,剩下的也好像沒有什麽選擇了。


    所以他站起來,跟著那兩個人踉踉蹌蹌的往前走。


    他的時間很少,他想著早點去早點迴,還要花時間醒醒酒……所以徐丹瑜根本沒有想明白,為什麽本來隻打算隨手玩兩把,將懷中那個該給徐丹青卻最終沒能送出去,隻換來徐丹青一口唾沫的匣子輸出去的自己,會像是著魔了一般在周圍的吶喊助威中不斷的玩,不斷的玩,不止將那整匣子輸了出去,還大虧特虧的再輸了三萬兩銀子!


    ……可其實再輸了三萬兩銀子又怎麽樣呢?被人嘲笑兩句,被人推搡一下又怎麽樣呢?


    他雖然無法和家裏解釋自己怎麽會這副爛泥樣子,但也總好過像家裏解釋自己怎麽會突然殺了人啊!


    ……可他怎麽會突然殺了人呢?


    徐丹瑜愣愣地坐在地上。


    鮮血從他甩手捅進人體的匕首中湧出來,很快就將那人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乃至周圍的地磚全都染紅了。


    他的第一刀刺中的是對方的腹部。


    對方本來還生龍活虎的掙紮著,大罵著要他償命朝他直衝過來!


    他不可能殺人的……


    他當然更不可能償命的……


    他手足無措的將匕首再拔了出來……然後……然後一刀又一刀……直到……直到——對方一動不動……


    徐丹瑜哆嗦著想要站起來。


    他的神魂精氣仿佛一瞬間都自超然於軀殼外的狀態迴到了軀殼內。


    他清醒過來了,他覺得今天一整天的自己簡直可笑極了——還沒有降臨還沒有露出苗頭的危險就讓他這樣失魂落魄手足無措,而現在真正的危險已經來了,他……他當然逃不了。


    他也不可能殺出去。


    所以他被人請了起來,帶到桌旁安頓好,在還有一具屍體倒伏在旁邊的情況下被人好言好語的安撫著,好言好語的商量著。


    隻要他日後能將湛國公府的消息源源不斷的傳遞出來,今日的事情就註定不會被揭穿。


    他還是湛國公府的公子。


    他還有榮華富貴,還有前程似錦。


    他這樣的出身,這樣的才貌人品,怎麽可能為區區一個賤民償命呢?


    第八十六章 雨夜(二)


    連綿的細雨從下午一直下到了晚上。


    等到黑夜徹底降臨的時候,驚雷轟隆一聲在天邊炸響,積蓄了整整一下午的瓢潑大雨傾瀉而下,直如滔滔天水決堤而落,伴隨著驟然颳起的江風,讓齊明山腳下整個小鎮家家戶戶都緊閉上門扉,就是做生意的商家,也都將門板牢牢地拴起來了。


    這樣安靜的、被大雨反覆沖刷的狹長街道上,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就有一道影子自黑暗中走出來。


    那應該是個人影。


    但在這樣風雨交加的夜裏,在所有燈火都被狂風覆滅、連天上的月色也被烏雲遮蔽的夜裏,那自黑暗中走出的、慢吞吞行走的影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大團黑暗中分割出來的一小部分,像是從地底爬出來的陰影鬼怪。


    他沒有打傘,衣服被暴雨全澆濕了緊緊地黏在身上,合該有的腳步聲也被嘩啦啦的雨聲完全遮蓋。


    他獨自走在一點都不熟悉的街道上,自天上落下來的水波一遍又一遍地沖刷著他的身體。身體的冰冷和雙手的灼熱恰恰好成為最鮮明的對比。


    身體在雨水的浸沒下越來越冷,一直冷到靈魂裏頭,而沾滿鮮血的雙手——剛才沾滿鮮血的雙手——則越來越熱,越來越有一種燒灼骨頭與鮮血的熱度。


    他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走了多久,明明腦袋中什麽都不知道,但腳步像是自己能行動似的帶著他匆匆穿過各種街道暗巷、走過許多轉角,再停在一扇熟悉的大門之前。


    這戶人家和這條街的其他人家都不太相同。


    它的大門並沒有緊閉,掛在門前的燈籠也沒有全部熄滅,甚至還正有一個小廝縮在角落裏頭看著大門,似乎在等什麽人,也終於為這死寂的小鎮帶來了一絲生氣。


    徐丹瑜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先被這裏唯一的人所吸引。


    他還是不懂自己的腦海裏在轉著什麽古裏古怪的念頭,但他踏上台階的腳步,說話的聲音,乃至自己看不見的麵容,應該都和平常一模一樣。


    他應該沒有露出半點不對勁。


    他皺眉問:“你怎麽在這裏?”


    那小廝本來正一徑的呆在角落哆嗦,此刻驟然聽見自己少爺的聲音,連忙抬起頭來,激動之下直朝外頭連跑了好幾步,差點叫自己的半個身子都露出在屋簷外:“少爺,少爺!你去哪裏了?你怎麽迴來了?你知不知道——”


    徐丹瑜覺得自己僵滯的腦袋好像終於恢復了它本來該有的作用。


    第一句‘去了哪裏’沒有問題,他沒有告訴對方自己要去哪裏,現在對方問了正是理所當然之事。


    但第二個‘怎麽迴來’就奇怪了。他這樣晚迴來,一般來說,不應該是問‘怎麽才迴來’嗎?中間少了一個‘才’字,這整句話就仿佛顛倒了個意思。


    還有最後一句。最後一句話隻說了半截。‘你知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我不知道什麽了?是不是在這半天裏發生了什麽對我不利的事情了?


    再說,他的貼身小廝就算要找他,要等他,怎麽會被人趕出到門外來等?


    這樣看來,是不是剛才發生的事情已經敗露……徐丹瑜覺得渾身的血都往自己的腦袋上沖!


    ——不不,不會的,怎麽可能——是我自己在胡思亂想,他們那麽精密地——先騙我去賭,接著又讓我直接殺了一個人——他們有這樣的力量,怎麽會讓事情隨意敗露?


    我還有用,我對他們還有很大的用處!……


    他們不可能花這麽大工夫就是為了和我講一個笑話……!


    但再多的理智也沒有辦法抹平殺人之後的恐懼。


    徐丹瑜的臉色煞白,雙手俱都神經質地抖動著,但此刻的狂風暴雨以及他濕透了的身體都很好的幫他將這點失態遮掩過去,因此他還能像平常那樣,冷靜又沉著地問自己的小廝:


    “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


    小廝欲言又止:“老夫人病重,很可能、可能——四爺已經先一步迴京了!”


    徐丹瑜愣了一下。但他也隻是愣了一下,愣過之後,他才想著此刻應該要表現出悲痛的模樣。隻是他還在工作的腦袋很快就意識到小廝另一句話透露出來的信息:四爺已經先一步迴京了……他的父親先走了,必然帶走一批下仆,那徐善然呢?是不是也跟著走了?如果這兩個人都不在這裏,重要的是如果徐善然並不在這裏……他的心髒鼓譟起來,跳動之間一絲一縷的竊喜已經慢慢如藤般自心房攀沿而上,隻是還沒有等這根藤蔓生根發芽,那小廝又說:“五姑娘留在裏頭等少爺,也是五姑娘吩咐我在這裏等少爺的……”


    急轉直下的落差讓徐丹瑜如見一盆最幹淨的清水出現在麵前、立刻就能洗去他身上所有髒汙卻又立刻被人拿走般失態地吼叫道:“她叫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你到底是誰的人!?”


    但更大的雷聲與雨聲掩蓋了他的失態,隻有一閃而過的電光在這一刻照亮徐丹瑜的臉,但這電光走得太快,並不敢時時盯著徐丹瑜的小廝也並沒有發現自己主人這一瞬猙獰如惡鬼的表情。


    他隻戰戰兢兢地說:“五少爺,我……我不答應不行……”


    徐丹瑜立刻就靜默下來。


    他在這一瞬間就明白了小廝的意思。


    徐佩東已經走了,還帶走了一部分的下人,留下來的如果隻有徐善然、隻有徐善然這邊的人手……這難道就不是徐善然的好機會?


    他今天碰到了另外一夥人,經歷了一場永身難忘的經歷,鬧明白了另外一夥人想要從他身上得到什麽……他身心俱疲,覺得白天時候渾渾噩噩的自己簡直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傻子!可是現在,他突然發現問題又兜迴原地了。


    他不知道徐善然想要幹什麽。


    他焦躁焦慮想要掉頭就走。


    可是他不可能這樣做……他又陷入了白天時候的渾噩與無力。


    但徐善然再怎麽樣也不會、不會像那些人一樣……徐丹瑜還沒有為那些人找出一個合適的形容詞的時候,他已經來到了徐善然的麵前。


    他的衣服還沒有換,冰涼的布料以一種難看的姿態黏在身上,眼瞼不斷被自額頭上發縷間滑下的水珠濺到,攪得整個眼睛都澀澀地難受。


    徐丹瑜當然不會這樣狼狽的急匆匆出現在徐善然麵前。


    事實上,他隻是被徐善然的人強硬地帶過來了而已。


    ——在徐佩東不在的情況下,在沒有其他多餘的人幹擾的情況下,顯而易見那一些不太必要的東西都被省略了。


    比如兩個同父異母兄妹之間全是偽裝的友好與禮數。


    “不知妹妹找我過來是有什麽事情?”


    徐丹瑜對徐善然說話,似乎因為身上衣服全濕了的關係,他的身體有點兒發抖,腰也淺淺地躬下去。這是一個看起來有些謙卑的姿勢,徐丹瑜正在讓自己顯得更謙卑一些。


    “想來哥哥也聽過你身邊小廝的話了,祖母病重,我在這裏等哥哥,然後日夜兼程趕迴京城去。”徐善然笑道,她說話的腔調和往常也並沒有什麽不同,但正如同徐丹瑜謙卑的模樣,此刻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廳堂的主位上,肆意打量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庶兄。


    這樣的坐姿決不是一個妹妹麵對哥哥的姿態,而更像是主人麵對下仆的姿態。


    但坐著站著的兩人顯然都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在徐善然說話之後,徐丹瑜立刻接上:“祖母病重,我們正應該如此!”


    “我本來也是這麽想的,”徐善然說,“但看到哥哥現在這種狼狽的樣子,我突然又有了別的想法。”


    “什麽想法?”徐丹瑜緊跟著問,神色竟然沒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短短的幾步路間,他幾乎已經變成了當初那個冷靜的親手將自己親姐姐送給徐善然折騰的人。


    “你們先出去吧。”徐善然這句話是對著還在廳中的幾個人說的。


    那些人全是徐善然手上的人,聽見自己的主人這樣吩咐,沒有一個會發出多餘的聲音,隻魚貫退出。


    然後徐善然就從正廳的座位上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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