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腦袋轟鳴一片。


    他終於明白這些天裏自己錯估了什麽。


    但他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麽?


    他不明白徐善然究竟在想著什麽東西?


    隻有徐善然那張仿佛帶著普通笑容的、實則意味深長的麵孔,在他眼睛裏腦海中,無限的放大著、放大著……


    第八十四章 二對二


    “紫陌風光好,繡閣綺羅香。相將人月圓夜,早慶賀新郎——”


    “先自少年心意,為惜殢人嬌態,久俟願成雙……但願千秋歲裏,結取萬年歡會,恩愛應天長。行喜長春宅,蘭玉滿庭芳。”


    “但願千秋歲裏,結取萬年歡會,恩愛應天長。行喜長春宅,蘭玉滿庭芳。”


    紅妝的隊伍吹著嗩吶,敲鑼打鼓的自山道上走過,不一會就被重重山木掩映,又成為視線中僅剩下一道的蜿蜒紅色。


    站在山巔的徐佩東神色悵然,撫膝坐在涼亭之上,久久不語。


    在徐佩東身後,徐善然正坐在這裏,也是沒有說話,隻陪著徐佩東一起目送那道紅色的隊伍遠去。


    但這合該安靜的一幕並沒有持續太久。


    端坐在一側的徐善然很快就聽見了糙叢細碎的響動,她心下奇怪,循著聲音看過去,一眼就看見在糙叢中沖自己擠眉弄眼的邵勁。


    徐善然:“……”


    她微微咳了一聲,隨意尋個理由站起來走出去,轉過兩步之後,便見著了人。


    她低聲問:“怎麽樣?”


    邵勁也小聲:“那小子也不知道在幹什麽,說是去見徐丹青最後送人一程,結果根本沒有跟上送嫁的隊伍,而是一路往山底下走去,還走得搖搖擺擺失魂落魄的,別是一路走下去買醉吧?”


    這倒是很可能的一件事。


    徐善然沉眉思索一會,便微微笑了,也不再討論徐丹瑜,隻與邵勁說宮中尤其是代王的事情:“……最近如何了?”


    說起這個,簡直妥妥一肚子苦水倒不幹淨,邵勁很惆悵說:“別提了,我真不知道熊孩子能熊到這個地步,把人關房子裏和野獸搏鬥啊,騙人跳下湖裏去救人啊,開個箱子結果開出滿滿一箱子的蛇啊……他要是什麽時候被人打悶棍我真的一點都不意外,我已經很想敲他悶棍了……”


    徐善然有點啼笑皆非,越和邵勁接觸,她就越聽見邵勁的滿嘴跑火車,然後……也確實,越來越習慣這樣的說話方式了。


    不過不管怎麽說,哪怕這個孩子的身份再崇高,代表著再大的威嚴與權勢,到了這樣的地步,果然也不能叫人升起一絲半點的好感。


    徐善然臉上還噙著淺淡的笑意,但在邵勁眼中,這樣本來溫和如三月春風的笑意已經漸漸凝出了刀鋒一般的冷意。他聽見她輕聲說:“不必等很久,事情很快就有變化了……”


    不論是出於前世的先知先覺還是今生的細膩謹慎,徐善然總是很少出錯的。


    這一次當然也是。


    在徐善然說出口的時候,邵勁就毫無理由毫無根據的相信了對方的話。


    但他隻看著麵前女孩子嬌美的容顏。


    然後邵勁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我送你個禮物?”


    這句話裏並不全是肯定,還有疑問,就如同他正在徵詢徐善然的同意。


    但不管是否有徵詢,這句突然冒出來的話都太過突兀了,就算徐善然素來多思多想,也被邵勁問得一怔:“什麽?並不用……”


    她是說不用邵勁的禮物。


    這理所當然,吃穿用度,她哪一樣有所缺?何況依兩人現在尚未有所定論的情況,她也早不是需要旁人用禮物討好的年紀了,落於的東西當然是越少越好。


    可就這徐善然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邵勁也將他說的“禮物”給掏了出來。


    那是一隻蚱蜢。


    糙編的,通體黃綠色,又用葵花籽點了眼睛,活靈活現的蚱蜢。


    徐善然的聲音一時頓住。


    邵勁又探手向袖中,他一一拿出了蚱蜢、蜻蜓、糙蛇、蝴蝶、七星瓢蟲……各種各樣的糙編昆蟲。然後邵勁一股腦兒將這些最大也不過一根手指大小,卻都非常精緻的小東西塞到徐善然手中,又仿佛展示似的將雙手平攤開來對徐善然晃了一下,興致勃勃說:“我變個戲法給你看!”


    他先取出了一枚銀珠子,將珠子放在掌心,不過手掌一張一合之間,這珠子就直接變作了一條攜水色升騰而起的小龍!


    就這樣升起又下降的過程中,邵勁的手再一張一合,那條水龍登時就轉做了浴火的鳳凰,一振翅便帶出熊熊烈火,似要騰飛而走!


    徐善然頓時吃了一驚!


    但此刻兩個人距離很近,徐善然又素來是個不動聲色的性子,故此雖然心頭驚訝,卻依舊能夠仔仔細細的將邵勁前後的動作看個清楚,隻見她略微疑道:“剛剛那個鳳凰……也是糙編的?真的燒起來了?”


    邵勁笑著攤開了手:便真如徐善然所說,那鳳凰的原身正是糙編而成,其上的火焰卻不做假,正是真正的火焰,而既然糙遇著了火,那除了被燒成灰燼之外,哪還有第二個結果?


    徐善然眉頭挑起來,臉上帶出了些愉快的笑容:“那剛才那條龍呢?”


    邵勁又將那條已經被自己收進袖子裏的小龍再給扒拉出來,徐善然此刻定睛一看,隻見那小龍雖是糙編的,但身上也不知塗上了什麽東西,竟變作深深淺淺的藍色,糙編的空隙之處還塞滿了細碎的玻璃,她上手一摸,上頭還有些沁涼,正是水的溫度,果然剛才那隨著小龍升騰而起的水色正是這些碎玻璃合著水與陽光促生而成的。


    徐善然有些嘆為觀止。


    這應該是兩輩子她收到的有得數的廉價禮物,但何嚐不是她兩輩子收到的有得數的有趣禮物?


    她將這些糙編的小東西都收進了袖子中,並不吝嗇的給了邵勁一個笑容:“謝謝,我很喜歡。”


    邵勁也很開心。


    他並不特別在意徐善然說的那些話,比如代王會碰到什麽事情,或者朝廷上又會發生什麽變化。


    但他希望徐善然臉上不要再出現他剛才所看見的那種刀鋒似的冰冷。


    那樣刀鋒似的冰冷……總讓人聯想到許多不好的東西。


    諸如他會以為他眼前的這個女孩子經歷過許多他沒有參與的事情。


    諸如他會以為他眼前的這個女孩子正在萌生著一些可怕的想法。


    這些或許都是他的錯覺。


    但至少有一點不是他的錯覺。


    徐善然的計算或許真的算無遺策,也或許早就對這樣的計算習以為常。


    但她一定不會因為沉溺在這樣的計算之中。


    她不會因為能夠操縱別人的行為或者人生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而如果徐善然不是這樣汲汲營營於權勢的人——還用說嗎?她肯定不是這樣的人——那麽那樣的笑容,對她而言,也就一定不算什麽好事。


    他隻希望自己喜歡的人能夠快樂一些,再快樂一些。


    女孩子本來就應該快快樂樂的才好。


    當然這點小心思邵勁目前還隻是藏在自己的心裏,誰都沒有告訴。


    ——因為現在不管怎麽看,有麻煩、不夠快樂的明顯是邵勁,而不是徐善然。


    這時候兩人已經迴到了徐佩東身邊。


    徐佩東還沒有從送女出嫁的低鬱心情中掙脫出來,此刻見著邵勁,臉色就更陰沉了。


    邵勁愁眉苦臉的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去撩自己老師兼未來嶽父的虎鬚。


    而徐佩東也不是那種隨意發火的人,邵勁死扛著嗆聲還好,偏偏此刻自己的學生硬是做出一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的模樣,就生生將徐佩東的火氣給堵了迴去,叫徐佩東整個人都悶得難受。


    ……這還真不是邵勁誠心的。


    就邵勁來說,他其實寧願徐佩東劈頭蓋臉罵他一頓或者索性打他兩下,反正以他皮厚肉糙的程度來看,徐佩東的這兩下子完全不夠看。


    但顯然這兩師徒就算做了八年的師徒,也還缺少這方麵的默契。


    所以一個坐,一個站,一個有心發火,一個也誠心想讓人瀉火,明明是同一目的,卻偏偏弄到了兩廂難為的境地。


    徐善然在後頭看得著實有趣。


    她並不太擔心和在意此刻兩個人的矛盾,在她看來,這其實無關緊要到隨手就足以解決。


    或許正是因為太有趣又太悠閑了,徐善然在後頭站了一會之後,就摸出邵勁剛剛遞給她的那些糙編的小玩意。


    然後她遲疑了一下,就像邵勁變把戲那樣將其中一個往上拋。


    練武之人的眼睛有多利啊?


    反正在徐善然有動作之後,邵勁的眼神就悄悄瞟了過去。


    他看見徐善然出乎意料的動作之後,先是瞪了瞪眼睛,又立刻掩飾過去,規規矩矩地站在徐佩東麵前,維持著麵上誠懇認錯的模樣不動,隻眼尾一飛一飛的,借著餘光瞟向徐善然的方向。


    然後他就看見了從一個糙編蟲子上拋,到兩個糙編蟲子上拋,到一堆糙編蟲子依次上拋。


    可徐善然畢竟從沒有練過武或者練過手腕什麽的。


    所以這一堆的糙編蟲子在被主人上拋之後沒能再被接住,而是像下餃子一樣接二連三的砸到了徐善然的腦袋和臉上,其中一隻蝴蝶還要掉不掉的掛在了徐善然的步搖之上!


    邵勁目瞪口呆。


    徐善然顯然也被砸得有點懵住。


    這都多少年了?她早忘記上一次這樣尷尬是什麽時候了。


    她略微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過來,身體下蹲又飛快站起,已經趁著這短短時間將那些掉到地上的糙編蟲子全部揀起收好,同時還微側了一下身,裝作平靜地打量涼亭外的山景,隻留個邵勁半張白玉似的側臉和抿成了一條直線的嘴唇。


    嘴唇抿成一線看起來像是生氣了的模樣,可肯定不是生氣啊。


    那麽……


    果然是不好意思了麽,一定就是不好意思了啊!


    明明是同樣的事情,對熊孩子做出來和對自己妹子做出來果然就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結果嗎!


    哪怕是我,也情不自禁的拜服在了自己挑選妹子的犀利的眼光之下了啊!總之隻有一句話,妹子怎麽能這麽萌!簡直萌翻了!!邵勁反正覺得自己此刻一定被某個光屁股的小鬼拿弓箭給she中了心髒,他渾身尤其是心髒的部位,像是被浸入了熱水裏頭那樣暖洋洋似的飽脹起來,那些本來始終有些別扭的事情在這一刻好像都無關緊要起來了,他將雙手舉高到頭頂,又重重拜下,藉此遮掩自己有些忍不住笑意的古怪的臉色,他說:


    “老師,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確實不應該那樣說自己的父親……不管如何,父子大義總是存在的,便是父親有錯,也不應該由人子來說——”


    這當然不是真格的,所以他還在心裏補充了一句:我不提醒他,我會直接幹掉他。


    徐佩東盯了自己的弟子半晌,接著他嘆了一口氣,伸手扶起對方,欣慰說:“你知道就好。縱使父母做了什麽錯事,也自有百姓與官府公斷,不論如何,為人子女承繼父母骨血,若連為尊者諱都做不到,怎能說是個堂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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