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官帶領侍衛來到的時候,正有僕婦在外頭看守。


    這僕婦平日裏橫行慣了,此刻竟似瞎眼一般對中官喝道:“你們是什麽人?我家夫人就在裏頭,可不要衝撞了!”


    持著口諭的中官眼睛淡淡一瞟,自有機靈的小太監上前就給了那僕婦一個耳光:“瞎了眼的東西,也不看看麵前的是什麽人!我家幹爹可是奉皇命過來的!”


    說罷也不與那僕婦糾纏,搶先一步掀了簾子,躬身逢迎著自家幹爹進去。


    帳篷本就不大,又是布匹圍圈而成,此刻外頭的一陣騷動自然叫裏頭的人聽得清清楚楚,那楊大少夫人剛剛站起,簾子就被掀開,當先就是一位著宦官服侍的人步入其中。


    作為國公府的媳婦,楊大少夫人也是時常入宮覲見皇後娘娘的。此刻她慌而不亂,站著客氣問:“不知這位公公是?”


    不需自己夫人再暗示,自有僕婦忙忙塞了個荷包給那公公。


    這位中官荷包不收,對楊大少夫人卻還算客氣,隻道:“咱家奉命辦事,叨擾夫人之處還請見諒。”說罷環視帳篷內一圈,目光在床榻上的楊川身上略略一停,接著問,“誰是高嬋?”


    高嬋?小嬋?


    徐丹青念頭還沒有轉完,楊大少夫人神色已經一變,悄悄給身旁的媽媽使了個顏色。


    這貼身媽媽最知自家夫人的心意,此刻就不動聲色地後退幾步,往那呆在楊川床邊的丫頭挪去。


    隻是這宅門中人再精,如何精得過在宮中摸爬打滾出來的宦官?他就站在那邊,一雙利眼早就看明白了這點小動作,也因此知道了“高嬋”是屋中的哪一個。


    他正要指使侍衛直接將那女子帶走,不妨原本垂頭跪地,柔順替楊川按肩捶腿的婢女直接站起來,如早做好所有準備似的,扶鬢整衫,仰頭高聲迴答:“我就是高嬋!”


    那正悄悄往高嬋身旁移動的媽媽登時一驚,也顧不得什麽,忙說:“你這丫頭是得了什麽失心瘋了!”便要伸手去抓對方!


    高嬋目光斜了一斜,臉上不再全是木然柔順,而盛滿譏誚的笑意。


    跟著,她手一揚,重重的“啪”的一聲,一巴掌就直接將那走過來的媽媽給扇倒在地!


    這是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一幕!


    徐丹青與楊大少夫人被驚得目瞪口呆,那中官還好一些,還兀自觀察著高嬋的表情,卻在發現對方看也不看被自己扇倒在地那僕婦,目不斜視隻如彈開一隻蒼蠅那邊往自己走來的時候,也被這女子的氣勢所攝,不由放緩了自己的聲音:“高姑娘,聖上想問你一些事情,這就跟我麵聖吧。”


    “是,勞煩公公。”高嬋福身答應。


    這一行人很快沿原路迴到殿上。


    一路之上,帶隊的中官已經將事情簡單的與高嬋說了,在將高嬋帶到眾官員所做席上之前,他再次問道:“高姑娘明白自己要說什麽了嗎?高姑娘隻需要在聖上麵前,將事實一一道來就好。”


    “謝公公,奴婢知道。”高嬋說,言罷便直走入席中,腳步竟沒有一絲遲滯。


    這姑娘……中官看著高嬋的背影,剛嘀咕一聲,旁邊的小太監就將他的心裏話給補全了。隻聽對方咋舌說:“這小奴婢,好重的氣勢,看上去一點都不知道什麽叫怕!”


    高嬋確實一點都不怕。


    她依禮參拜高居而坐的皇帝,雖然不過在剛剛行走的路上被中官教過,但居然也沒多少錯處。等待遙遠的“高氏女迴話”的聲音傳來的時候,她才將直伏在地上的身體緩緩直起來。


    她沒有先出聲,而是慢慢看過這周圍的許多大人。


    僅有幾個認識的。


    那是楊家中人。


    其他全部是陌生麵孔,可都是這世界上最有權利的大人了。


    她本該一輩子都見不到這些人的。


    她也無數次想過這些人中的一個會突然出現,為她伸張正義。


    但現在——


    她對自己微微笑了一下。


    她已經不需要他們了。


    她隻想知道站在徐丹青幕後的人是誰。


    可惜,也不一定能夠看見對方了……


    高嬋開始說話。


    她怎麽認識楊川的。


    楊川怎麽將她抓迴家裏。


    楊川怎麽對待她,奪走她的清白,待她想要自殺的時候,又用她的家人來威脅她。


    她從了。


    她後來是怎麽知道自家死絕了的消息。


    還有楊川平常的那些事情。


    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也能發生在別人身上。


    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不是第一件,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件。


    她還說了,楊川對周圍人的蔑視。


    對自己兄弟的,對自己尊長的,甚至對朝中大臣的。


    她記得清清楚楚,所以她複述得完完整整。


    後頭幾章桌子上官位比較低的官員斷斷續續的聽見高嬋的話,尤其是在聽見最後高嬋複述楊川對其他人的評價的時候,隻覺得頭皮一陣發麻,俱都心想著女子好生毒辣,這是要將楊川往死裏說啊!


    再說下去哪怕最後皇帝赦免楊川,楊川也得罪了一大批不能得罪的人,第五禦史果然忍不住跳出來,厲聲說:“一個小小的婢女如何敢這樣口出妄言!你賣身楊家就該對主盡忠,這是不義之罪!你麵見君王卻信口開河,這是欺君之罪!”


    黔驢技窮了,現在再拽口舌,又有何意義?


    邵文忠微微一哂,不準備叫這關鍵的證人被第五禦史唬住,正要說話,但場中的高嬋卻比他更快。


    跪在原地的高嬋目光一轉,落到了第五禦史身上。


    她眼珠不動,臉皮不動,整張麵孔卻似浮出了極為奇異的笑容。


    “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啊。”高嬋聲音婉轉,“結果被逼入府,為奴為婢;結果家破人亡,父死母喪……奴婢聽聞,哪怕夫妻之間有此情節,妻子也可與夫義絕,何況小女從頭到尾都被逼迫?”


    她將身上的外衣脫下來。


    她在這麽多人麵前敞露身體。


    她將自己身上那一道道駭人的傷痕裸露在朗朗天日之下。


    她平靜極了:“小女方才所言若有一句不實,願生生世世永墜阿鼻地獄,願時時刻刻受刀剮油煎之苦,願就此魂飛魄散,再不能入輪迴或生生世世轉世為豬狗畜生供人食用。”


    “這位大人,我什麽試驗都敢發,我說的句句屬實。”


    “您若懷疑,可願跟從我發誓?”


    第七十五章 一記直球


    花開兩枝,各表一枝。


    就在小嬋被帶走,楊大少夫人暗自驚慌,匆匆去找自己婆母商量的不過多久,又來了一批由中官帶領的侍衛。這一次,侍衛們就沒有開頭那樣通情達理全停在帳篷外了,他們不顧楊大少夫人的嗬斥與阻攔,逕自走入帳中,直接將床上的楊川提起來,左右各一人挾持著楊川向外走去,待楊大少夫人連聲驚慌詢問“發生了什麽之後”,才有中官操著尖細的聲音,冷冰冰地提了一句:


    “夫人見諒,貴公子牽涉進了一些事情,聖上下旨,叫咱家先行將其送走交由刑部收押,等查明案情之後再作處置。”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楊大少夫人大叫道!


    此刻的楊川也兀自驚慌,但相較於隻知道念叨不可能的楊大少夫人,他的頭腦還是清楚多了,隻咬牙切齒咒罵道:“小嬋那個賤人——”


    尾音還拖著,人已經離了帳篷。


    這過來帶走楊川的中官之前也在宴席之上,自然也聽見敘述,看見高嬋那一身的傷痕。他此刻倒沒多少為高嬋憤怒伸張正義的閑情,隻在心頭恥笑,暗道這國公府的貴公子外邊看起來人模狗樣金尊玉貴的,不想扒出了皮也不就跟他們這些沒有了下身的差不多?連個女人都收不服,再看那周身的傷痕,便是他們這些人下手都沒有這麽重呢!


    這周圍一派慌亂之際,被眾人擠到角落的徐丹青手腕忽而被人抓住。


    她轉頭一看,見是一個麵容陌生、僕婦打扮的一時,一時警惕起來,正要用力掙開對方的手掌,就聽對方壓低了聲音快速說:“你現在還不想離開這裏嗎?”


    徐丹青一怔:“你……”


    那人又快速說了一句話:“是我讓高嬋幫你的。”


    “你,你是——”徐丹青驟然吃了一驚,正待說話,卻見那人也不抓她了,就頭也不迴地往外走去!


    徐丹青這時候冷靜下來,也沒多話,看左右並無人真正注意自己之後,趕忙跟上對方。


    這一路走得蜿蜒,隻過了幾個帳篷,那帶路的僕婦就一閃身不見了,徐丹青驟然失去對方的身影,正自惶恐,又一個不認識的人出現在她麵前,這一次對方不止新帶了一件外套過來給她披上,還將她的臉隨意抹了幾下,又飛快地動作為她重新綰了下頭髮,接著說:“行了,繼續往前。”


    剛才那個……現在這個……都是“幕後的人”嗎?


    徐丹青目光閃動,說不好自己此刻的感覺,好像有點放鬆,又好像有點期待,她咬了下唇,再跟著那新來的人繼續往前走的時候,再迴頭看了一眼身後屬於楊氏的帳篷。


    沒有人追出來,一個都沒有。


    就這麽簡單嗎?


    ……她就這樣,離開了那個地獄一樣的地方?


    這第二個帶路的人也並沒有帶著徐丹青很久。


    就在眾人到了山路間的時候,帶路的僕婦與徐丹青都看見前方道路的正中央站著一個兩鬢微霜的中年男子,並且這個中年男子正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們。


    徐丹青剛剛落下的心登時又提了起來!


    但那僕婦卻似看見自己人似的鬆了一口氣,直接迎上去說:“您來了,人我帶到了。”


    那中年男子點點頭:“麻煩了,接下去就交給我好了。”


    那僕婦點點頭,也不同徐丹青說話,自己就走了。


    徐丹青出聲叫了那個僕婦,但對方卻毫不答應,她踟躕著站在原地,看那中年男子走過來,在距離她還有幾步路的地方站住,並且拱手作禮。


    她頓時鬆了一口氣,又聽那中年男子說:


    “小姐,跟我走吧,我把你送迴去。”


    她答應一聲,跟著走了兩步,同時還像前兩次一樣,下意識問道:“你們要帶我去哪裏?”


    “原來的那個小院子,並不太遠。”中年男子答道。


    ……原來的那個小院子啊,果然,就是她的親人。她呆呆的“嗯”了一聲,又走了兩步,然後忽然驚醒過來:這個人在迴答她的問題!這個人不像前頭那兩個一樣根本什麽都不說,他在迴答她的問題!


    她激動得抬起頭來,將這一整天擠壓在自己心頭的疑問一股腦兒都丟了出來:“你是誰?是誰要你來的?是不是父親母親?他們現在在哪裏?”


    這個中年男人突然一步竄上前,將徐丹青拉向一側,快步走到前方的拐角處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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