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善然麵上變都沒有變,自然而然地說:“父親也是這樣想的。大逆不道之人自然不能髒了徐家的門庭。可究竟血緣是斬不斷的,我想父親母親還是希望能善始善終,送庶姐好好出門就是了。”


    張氏便不做聲,片刻之後,她淡淡說:“你父親母親都過於軟弱了,你倒好,沒有學到這一點。隻是有時候我又擔心你太過剛強……”


    這話並不好接,徐善然隻微垂了頭。


    張氏說:“祖母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走了——”她擺手叫站起來想要說話的徐善然坐迴原位,又說,“祖母以過來人的身份跟你說幾句私房話,女人啊,不靠男人走一輩子並非不行,可這世界上千千萬萬的女人為什麽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紅妝出嫁相夫教子?”


    如果此刻邵勁在這裏,也許會通過超越現在幾百年的見識說說有關社會的大cháo或者生產力與生產關係之間的問題。


    但生在這裏、長在這裏、馬上就要死在這裏的張氏說得更簡單、也更直白些。


    “因為這最簡單。”張氏波瀾不驚地說,“最簡單、最自然、對你最有利。你就是找個隨隨便便就能拿住的丈夫在你麵前杵著,也比你自己頂出來要方便不知多少。我不知你與你祖父的想法,也不知你最後打算怎麽做,但有些事情錯過了就再沒有機會了。”


    這話還有些意猶未盡之處。


    徐善然聽出了張氏沒有直說的那點:有些事情錯過了就再沒有機會了。而這個機會對所有女人來說都這樣彌足珍貴。


    一個高不可攀的門第。


    一個少年英俊才高八鬥的丈夫。


    一段叫天下絕大多數女人都羨艷的婚姻。


    沒什麽好與不好。


    隻同樣的事情,她已經經歷過一次了。


    這時朱嬤嬤正好將老夫人每日要用的藥端了進來。


    徐善然起身接過藥碗與藥丸,一一服侍著張氏用下。


    在這過程中,張氏始終用自己已經有些渾濁的眼珠盯著榻前的孫女。


    直到徐善然做完一切,重新在位置上坐下,輕聲說:“祖母,這服藥也吃了七天了,這段時間感覺如何?”


    張氏略帶失望地收迴目光,迴答過一句“還行”的同時,心頭隻在想:這個府邸,光靠男人撐還不夠,還要壓在該嫁出去的女子身上麽?


    這邊徐善然正與張氏閑聊著。


    那一頭,正在擦拭多寶閣的紫衫丫頭終於將房間打掃完,拿著帕子出去,在小丫頭“紫竹姐姐”的交換聲走到院子外,又行了好一段路,才躲著人閃進了旁邊的石板夾道。


    石板夾道的盡頭已經等了一位總角小廝,那小廝正左右張望著,一見到紫竹的身影就眼前一亮,快步上前說:“紫竹姐姐,可帶來了少爺要的消息?”


    紫竹匆匆說:“告訴五少爺,五小姐想要把四姑娘嫁給一個殷實人家,老夫人已經答應了,說是會給四姑娘一份添妝。”


    那小廝道:“什麽是殷實人家?”


    紫竹略一猶豫,說:“我聽著像是商戶人家。”


    這小廝頓時就吃了一驚,也顧不得說上些別的什麽,與紫竹告別,就立刻迴到了徐丹瑜身旁,將自己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說了。


    徐丹瑜麵色不變,隻在小廝說完之後點點頭:“備馬,我現在就去姐姐那裏。”


    八年前徐丹青被老夫人院子裏出來的嬤嬤帶走的時候,府中除了老夫人再無人知道徐丹青的去處。


    而八年過去,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在當時捂得死死的地點都在不知不覺中泄露了開來。


    老夫人給徐丹青選擇的地點正是京中的一家尼姑庵。


    這庵藏在京中的寶和山中,平日並不開門,也不接受信眾的香火,每一個尼姑都如據嘴的葫蘆那樣口也嚴,手也嚴,看管著每一個安排在單獨院落裏的曾經大戶人家的夫人和小姐。


    這庵在山中半山腰,徐丹瑜打馬而上,隻見粉牆黑瓦藏於蒼鬱花樹之中,再走進了,還有那大林庵這三個由文宗皇帝親筆題寫的大字懸於其上。


    跟著徐丹瑜來的小廝上前敲門。


    很快旁邊的角門開啟來,一個年紀不大的尼姑走出來宣了聲佛號:“不知施主是來?”


    “我來見住梧桐院的周青。”徐丹瑜此刻也下了馬,走上前說。


    這周青就是徐丹青,正如老夫人所說,徐丹青昔年所做之事,不管在其他權貴人家是否發生,至少明麵智商——確實道德淪喪,忠孝全無——那些發生了這樣事情的家庭也許就一床錦被掩汙濁了,可在國公府裏,身為父親嫡母的徐佩東何氏不想見到徐丹青,老夫人尤其厭惡這件事,老國公更不差這一個庶出孫女,所以徐丹青被送走不過多久,明麵上就報了病亡,連牌位墓碑都造好了,至於還呆在這庵中梧桐院裏的一位,自然不能再姓徐,也不可再用府中牌位,換了母姓周,取其原名中的一個青字,便算作周青。


    那尼姑見徐丹瑜準確報出院子與院中人的名字,心知這便是那人的親戚。


    她們庵裏的香火錢都是由這些將女眷關在這裏的大戶人家給的,因此很快便帶徐丹瑜進去,一路走到梧桐院前,這尼姑自袖中拿了鑰匙,當著徐丹瑜的麵將大鎖解開,推開門叫道:“周青、周青!有人來見你了!”


    不用這尼姑多上這麽一句,早在鎖頭被扯動發出聲音的時候,就有人撲在門板後用力的敲著門!


    而在大門向後推開的時候,這人更立時衝出來——那是一個穿和尼姑差不多衣衫的少女,她身量算高,長髮及腰,麵容也還姣好,可是眼神渙散又狂熱,皮膚粗糙又暗黃,黑髮僅用一隻木釵釵著,發尾還幹枯分叉。跟別說她衝出來時候就直跑到徐丹瑜麵前,死死扯著他的衣衫,雙眼放光地問:“怎麽樣?怎麽樣?父親母親可是叫你來接我迴去了?我年紀都這麽大了,也不知他們給我挑了什麽樣的人——”


    徐丹瑜先哄著徐丹青迴了院子,等走出那小尼姑的視線之後,他再沒有掩飾自己的嫌惡與冷淡,直接用力推開自己的姐姐,將身上被人抓亂的衣服重新整理好,這才說:“他們沒打算接你迴去,準備讓你直接在外頭嫁一個商人。”


    還帶著笑意的嬌美麵孔就像一層麵具那樣凝固在徐丹青臉上。


    須臾之後,在徐丹青理解了徐丹瑜的意思之後。


    那張麵具就如迅速龜裂出如蛛網一般的痕跡,再接著,“啪”地一聲,徐丹青一瞬間麵孔就扭曲有如壁畫上的夜叉惡鬼那樣猙獰駭人!


    她嘶聲喊道: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徐善然,是那個賤貨,是那個喪門星!——”


    第六十三章 恐懼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嘶喊過後,徐丹青又臉色cháo紅身體顫抖地喃喃自語,“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父親最喜歡我,不會不管我的,母親也是,母親平常那麽愛我,她怎麽會不管我呢?”


    “對了,對了,母親三天前才送我一匹織金妝花大緞呢,那緞是湖藍色的,顏色鮮艷極了,就跟那接著青山的藍天一樣透亮——”


    何氏是送過徐丹青很多東西。


    但那都是在徐丹青被送到這裏來之前。而最近兩年徐佩東雖有過來看,卻多是送米麵蔬果,根本不會送這種明顯隻在顯貴之中能用的東西。


    徐丹青都有點瘋了吧。


    不過這也正常,被關在這裏的人,到最後有幾個不瘋的?每年都要有一兩個瘋死或者上吊的,還有家人定時送錢的,就買口薄棺葬進地裏再立一個無字碑;已經沒有家人送錢的,到時候一席破簾子卷出去尋個茂密點的林子往裏頭一丟,等過個兩三天,骨頭渣都給野獸啃光了。


    徐丹瑜站在角落,抱臂冷冷地徐丹青發瘋。


    他帶來的小廝沒用,明明已經看過了好幾次還會被這情景嚇得不敢大聲說話。


    可他一點都不害怕。


    他要害怕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徐善然、徐佩東……徐家的所有一切的人、還有已死的周姨娘。


    他有這麽多人要一一害怕過來,怎麽可能還有精神去關注一個半瘋的沒有爪牙的“姐姐”?


    可是這個姐姐現在還有用……至少對他的計劃還有用。


    徐丹瑜目光閃了閃,對著還在狂亂中的徐丹青說了一句話——他非常明白,要說什麽話才能讓這陷入狂亂中的女人清醒過來:“徐善然的婚事也沒有比你好到哪裏去。”


    徐丹青似乎怔了一下。她喋喋不休的嘴巴停下來,不再四處走動試圖去甩那些根本摔不破的石頭製作的杯子盤子,而是眸中血色稍退,扭頭問徐丹瑜:“你說什麽?”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真的,不過祖父似乎想把徐善然嫁給楊川,和楊氏拉關係。”


    “楊川?”徐丹青迷惑問,“那是誰?”


    “先皇元後的娘家,現任的楊國公曾經當過今上的老師。”徐丹瑜簡單說。


    徐丹青的剛剛冷靜下來的模樣又瀕臨崩潰,在她真正崩潰之前,徐丹瑜將最後那一句話說出來:“不過楊川快死了。一個死人有再大的能耐和家世也沒有用。”


    “……你是說,徐善然的丈夫快死了?”徐丹青這迴完全喜大於驚了。


    一旁的小廝看起來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徐丹瑜完全沒有心思糾正徐丹青這點小小的口誤。


    他說:“沒錯,如果徐善然肯嫁過去,幾年之內就要守寡。”


    “既然這樣,國公府怎麽會把徐善然嫁過去?”徐丹青這迴思路又忽然正常了。


    徐丹瑜不語。他隻是從紫竹的三言兩語中模模糊糊地推斷到了這件事,至於徐善然到底嫁不嫁,國公府為什麽要徐善然嫁過去,就完全不清楚了。


    “也不對,你都知道楊川快要死了,那消息肯定滿城皆知……”徐丹青喃喃著說,“楊家應該不會把目光看向國公府才對啊……這是擺明了嫁過去要守活寡的……”


    但徐丹瑜都不知道的事情,被關在庵裏八年的徐丹青肯定不知道。


    她最後根本沒有想出什麽具體的東西來,而是突然抬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徐丹瑜:“你說徐善然想不想嫁呢?一個馬上就要踏進鬼門關裏的人,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想嫁的吧?但是國公府不止一個女兒啊——”


    跟著徐丹瑜過來的那個小廝聽見這句意有所指的話,都被嚇得臉色發白。


    連徐丹瑜都有點意外:這腦筋轉動的速度委實不慢,一點都看不出剛才對方還癲狂得跟個瘋子一樣。


    可是再怎麽動歪腦筋,目光也隻落在徐善然身上。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早在八年前就已經死了。


    想到這裏,或許是再沒有感情也有血緣上的聯繫,徐丹瑜的目光不由偏了一下,不與徐丹青蘊含了太多企盼的目光對視。但這偏移僅僅一瞬,很快,他再將自己目光轉到徐丹青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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