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勁和邵方一樣跪在地上。他仰頭看著自己血緣上的父親和禮法上的母親,過去那些對於自己身世微微奇怪的感覺再一次明顯的浮現了出來。


    雖然能夠自由出入伯爵府才僅僅幾個月,但這幾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邵勁了解很多事情了。


    比如說庶長子的出生確實會叫嫡母沒有臉麵,但這要隱瞞一般是連嫡母都要隱瞞的,到時候要麽灌碗打胎藥,要麽將大人連同孩子都遠遠的送到鄉下去,等過個三五年也許會以收義子的方式再將孩子帶迴身旁來。


    而要麽是嫡母已經知道了的,這樣一來,隻要自己的孩子和那個長子年紀相差不大,嫡母倒未必會真求著那個長子的位置,因此這個世界的財產分割律法是先嫡後庶,而非先長後幼,不管他是否是庶長子,家裏財產的大頭肯定都是邵方的,所以大多數嫡母在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會把庶長子留下來,藉此讓夫家愧對自己,留作以後掌管更多權力的砝碼。


    但也許……確實有一些嫡母特別注重臉麵,比如薑氏?


    邵勁不太確定地想,他覺得就薑氏往常那些行為來看,倒也確實符合‘特別注重臉麵’這幾個字。


    現在也不是深想這些的時候,邵文忠和薑氏也還在等著他的迴答呢。


    邵勁總不可能說我是魂穿過來的,別的孩子還不懂事的時候我就能聽見旁人的話,知道你孩子還比我小三個月才被人接生,因此含混說:“罵人哪裏有好話……這話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做夢有個老蒼頭跟我說的吧,也就是罵著順口才說出來的……”


    這話一出口,邵文忠且不說,薑氏是一個字也不相信。


    但這迴她不再先出聲,而是迴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跟著滿意的發現素來有那疑心病的丈夫也一個字都不相信。


    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是從哪個聽到這件事情,心裏隻怕揣了很多年的陰火呢,現在想著巴上了國公府就能夠一飛沖天?


    做夢!


    她說:“罷了,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勉強你說。這幾日你就——”


    “大人,後天是國公府五小姐的生辰宴,老師已經說了讓我過去幫忙。”邵勁突然說。


    邵文忠是南方人,南方自來有將父親叫做大人的習慣。


    邵文忠此刻聽來一點不奇怪,他隻因為那句‘老師已經說了讓我過去幫忙’而微微閃爍了下目光,跟著他就怫然不悅說:“小小年紀就會耍滑頭,你做錯了事,別說是炎玉兄過來說情,就是聖上過來說情,該怎麽樣還是要怎麽樣,你今天晚上就給我在房間裏好好清醒一下,不準任何人去給他送東西!”


    邵勁看見薑氏的麵孔猛地僵了一下,過了幾息之後,才再露出如同尋常般的舒緩笑容來。


    有點慡。邵勁心想,又忍不住在心裏吐槽邵文忠:老兄,這玩意你妻子早玩到不愛玩了,也不知道你是真的不懂這迴事呢,還是懶得多想其他不痛不癢的懲罰,幹脆就隨手拿來隨手用上了。


    此後的事情便再沒有什麽值得詳說的了。


    邵方的處罰比邵勁的更輕一些,不過是挑燈寫抄五篇課文而已。畢竟這次先動手的是邵勁,名義上來說他還是弟弟,反正於情於理邵方的處罰都不可能比他更重。


    隻是邵勁一點都沒有因此產生什麽平衡的感覺。


    他隻是哢嚓哢嚓的咬著自己收在口袋裏還沒來得及放下的冰糖,躺在床上湧被子蒙著腦袋打算一覺睡到天明。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終於活動開了身子,晚上反而有些不好睡,翻來覆去到了後半夜,都能聽見外頭人睡著了的悠長的唿吸聲,邵勁的還清醒極了。


    泠泠的月色在窗前灑出一片水似的光芒。


    邵勁翻了半宿的身子,終於忍不住一下子坐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開始有點捨不得國公府了,不管是平日裏看他讀書的徐佩東還是沒見過兩三次麵的何氏,不管是非常貼心的徐善然還是那些會和他一起爬樹的同學——在懷恩伯府裏生活的十年裏,他對這裏沒有任何一點歸屬感,不管什麽時候走,對他而言都無所謂,這個家,這個家裏的人,甚至再說大一點,這個世界變成什麽樣,他都不會有什麽感覺。


    他一直都像是一個局外人。


    可是出去之後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就仿佛這個突然伸出無數的觸鬚,一點一點全搭到了他的身上。


    他以前無所謂的事情,現在卻無端端在意起來了。


    比如他知道這個社會的大風俗就是子女要孝順。


    而徐善然、何鳴何默、甚至作為徐佩東義子的任成林,都是正頭妻子所出的吧?


    那要是他今天做的事情傳出去,他們會不會有什麽想法?


    邵勁想了半天。


    然後他抬手拍拍自己的腦袋,無奈低語一句:“哎,我覺得我一點都不適合思考這種特別細緻的感情問題啊!”


    而且這些事情現在想著反正沒有答案,等以後真碰上了也就知道了,煩個什麽勁兒。


    不過雖然不煩了,但之前想了這麽久,精神已經越發亢奮起來了。邵勁一直腰背從床上跳下來,輕手輕腳的透過門fèng往外頭窺了一眼:因為他現在早能自由出入了,所以那些守在外頭的武人也不再那麽精心,現在也是,到了這後半夜的功夫,三人中足有兩個睡得死沉。


    這就好辦了。


    邵勁先迴床鋪前將被子隆起來做出有睡人的模樣,跟著跑到側邊的窗戶,推出一條fèng來就飛快地閃身跳出去,跟著他反身一關窗戶,又扯著一條自己早就藏好了的長藤幾下攀上牆頭再飛快朝下一跳,已經翻出了自己的院子!


    漆黑的夜色下,整個懷恩伯府都似乎陷入了沉睡般的寂靜。


    邵勁在這片花叢中貓了一會,見周圍半天看不見一個活著的人出來,便往外走出幾步,左右看看連一糙一木都讓人有點厭煩的懷恩伯府,想了一會,索性往自己出生的那個院子跑去。


    這院子是在整個懷恩伯府的角落,具體叫什麽名字邵勁早就忘記掉了——也或許它其實並沒有一個名字。


    至少當邵勁一路順著隱蔽處小跑,來到這個院子的時候,他隻看見兩扇關得緊緊的大門和一隻早就落了灰鏽跡斑斑的大鎖。


    這對一個嬌嬌弱弱的姑娘家來說當然無計可施,但邵勁又不是小姑娘。


    他左右一看,甚至不需要再找個長藤什麽的,隻向後退出數步,跟著前沖,跳起,雙腳照著牆壁用力一蹬,整個人已經飛起來扒住矮牆的牆頭了,接著他顧忌還有那守夜的會聽見響動出來看個究竟,也沒多看院中的情況,便自牆頭翻過去,朝那院中直跳下去。


    搖曳似的魅影在眼前倏忽晃過,一剎過後,邵勁雙足落地,隻感覺到那些飄飄忽忽的東西化作實質,纏上了自己的整個下半身!


    他呆了一呆,跟著還真的平生不走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連眼神都還沒掃過,就直接伸手往下一揪再放到眼前一看。


    “……這是野糙吧?都長到我腰部了是幾個意思?”邵勁汗道。


    不過弄明白了這些飄搖的魅影到底是什麽東西,他也不再多餘地關注它們,隻在這高得都快有一米多的野糙中走了幾步,很快就接著天上的冷光看清楚了自己出身的那間屋子。


    就在他的不遠處。


    那間屋子坍塌了一小半,斷壁殘桓之間,木柱傾頹,蛛網橫生,還有那殘存的綾羅與褪色的彩繪,在這幽森森的壞境裏,也不知靜靜微笑了多少時日。


    第五十章 久別再重逢故人是陌路


    不過一轉眼的時間,日落日升,天暗天白,八月十八已經到了。


    這一日正是個驕陽當空,炎風炙炙的好天氣。


    徐善然天還沒亮的時候便醒來了,在床上靜靜躺了好一時,才在綠鸚的服侍下坐在窗台前梳洗打扮。


    綠鸚自接受了徐善然的那些迥異於尋常姑娘家的事情之後,似乎連心都與徐善然近了許多,素日裏除了戰戰兢兢地完成徐善然的吩咐之外,便是抱怨自家姑娘在打扮上太過不經心,晚上又太晚睡,早上又太早起,嫩嫩的皮膚也要熬得幹枯了——總之實在是養得不夠精緻。


    今日也是,她自那洗臉的水端了下去之後,便在徐善然耳邊念叨著:“好姑娘,今天好歹是你的生辰大事呢,四太太早前就叫桂媽媽拿了好幾套衣衫並首飾過來,奴婢看了都是十分漂亮的,姑娘不如好好挑一挑?”


    徐善然隻看著那撐開的窗戶,並未迴答綠鸚的問題。


    這種不上心的態度綠鸚也早習慣了。現在見徐善然不說話也不奇怪,隻自己自說自話地忙起來,什麽時候得了姑娘的一點頭,就歡歡喜喜的把東西給留下來放好。


    白日的太陽已經掙破雲層,那一束光芒自天上直she入窗前的梳妝檯上,將黃花梨狀態上那八仙過海的浮雕照得歷歷可見。


    徐善然有些走神。


    她的目光掠過麵前的妝鏡,穿透敞開的雕花窗格,漫無目的的飄忽一會,便落在那花叢角落百子蓮上。


    那花大抵是今日新開的,一朵朵淡紫的五瓣小花簇成球狀,有那還含著苞兒的,也有那將放未放的。自上一次徐丹青事情後,就由何氏派到她身旁的含笑則穿著上次見寧舞鶴時的紅衣裳,在院子中踱來走去,一時好奇的摸摸那懸在廊下的風鈴,一時又去逗掛在鳥籠上的鳥兒,還問左右:“這鳥不拴鏈條不會飛走嗎?”


    各種不著調的問題直把這院中的李媽媽給氣個倒仰,恨道:“我的姑奶奶,隻你不拿著鞭子去逗它,那鳥就飛不走的!”


    徐善然微微笑了一下。


    含笑算起來還是沐陽侯府的人,有了徐丹青的那一迴,母親大概是實在有點怕了,左思右想著還是覺得自家女兒身旁須得放一個會功夫的才安心,便趕忙迴了娘家,也不知是說了什麽,再迴來的時候便帶著含笑到了她的院子中。


    這是一個長到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但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的嬌憨天真,每每笑起來臉頰上總要露出兩個酒窩,又十分的愛笑,大抵是因此才被叫做‘含笑’的。這個丫頭平日裏似乎除了練武之外十分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很明白做丫頭該幹的那些事情,但要是論到賣力氣,比如挑水劈柴什麽的,李媽媽便曾與她嘀咕過,說是“比那些更年長些的小廝還好用”。


    但這樣一個身手不錯,難得還是女兒身的丫頭,徐善然怎麽可能放她有事沒事去挑水劈柴?恰好她早也有找個會功夫的丫頭的意思,現得了母親送來的,正是得了場及時雨,早就直接吩咐過李媽媽,叫含笑隻在院中活動,也不必吩咐什麽活兒,隻讓她自己安排時間。


    “姑娘,今日既穿了那天水碧色的百花不落地裙,就再帶上這珍珠網子可好?”


    綠鸚的聲音將徐善然分散的思緒拉迴來。


    徐善然迴頭一看,在她走神的時間裏,綠鸚已經將那衣衫首飾都挑好了,整齊地掛在一旁了。她一眼看過去,便笑了起來:“我是不是大紅色的?怎麽全身不是白的便是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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