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事事都要跟你五妹妹比,怎麽不幹脆去四弟四弟妹那裏,當了他們的第三個女兒?”中年男性的聲音忽地插入徐善巧的話間。


    屋中眾人齊齊一驚,轉頭看去,隻見徐含章目中含怒,大步自外頭走來!


    “老爺,您迴來了……”這是自那晚之後趙氏第一次見到徐含章,忙迎上前,心中兀自忐忑。


    “你們兩個先帶姑娘下去。”徐含章對趙氏點了一下頭,又對屋內伺候的丫頭說。


    徐善巧經過剛才一嚇也有些不敢說話,丫頭上來扶她了,她也沒掙紮,起來跟著她們走出去。自己姑姑姑父的女兒都走了,趙雲瑰當然更不可能留下來,早早行了禮就迴避出去。


    一時間,屋中隻剩下趙氏與徐含章兩人。


    昏黃的燈火在罩子裏搖曳,趙氏拎著帕子,臉上保持著笑容,但笑容卻總有些僵硬:“老爺……要不要先坐下?”


    徐含章看著近在咫尺的髮妻,想著女兒剛才訴說的委屈,各種念頭兜兜轉轉到最後,也隻化作一聲嘆息:“夫人,我錯了!”


    趙氏的眼淚刷一下就掉了下來。


    屋子裏的對話被燈火包著、被門板阻著、還剩下的那一些,也消融在靜悄悄的夜色裏。


    棠心費力地將最後一桶水倒進大木桶裏,旋即倚著木桶喘了半天的氣,才終於緩過來,將空桶放在一旁,自己則朝外頭走去。


    三老爺院中的媽媽看見她從屋子裏走出來,笑道:“哎呀,做完了?這可真麻煩你了!”


    “沒事的,也就是順手而已,下次有什麽事媽媽再叫我沒關係的。”棠心揚起笑容,甜甜的和那媽媽閑話了一會,才拖著步子走出三老爺的院子。


    她走的是下人的後罩房,那些坐在角落守著門的婆子沒事幹了總會閑磕叨,主人房裏的那點子事在她們口中簡直就要翻來覆去地嚼到再沒有滋味了才肯吐掉。


    最近一段時間裏,棠心除了忙完自己的灑掃之外,總是在府中各處幫著忙,幫來幫去,就聽到了許許多多的邊角消息。


    從上次自徐善然院子中走出之後,棠心就一直在想她和姑娘的對話。


    “我能救你。”


    “但你能給我什麽?”


    我能給姑娘什麽?


    姑娘需要什麽?


    每天每天,棠心都這樣問自己。


    我的忠誠嗎?我的命嗎?可是每個丫頭都要對主子盡忠,我的命已經賣到了那張薄薄的紙上……她一一假設著,又一一否定著,直到前兩天,她在灑掃院子的時候忽然聽見徐善然幫竇氏管府裏事物的消息,突地便如醍醐灌頂一般什麽都想明白了。


    姑娘從迴來那天起就知道她的困境。


    姑娘從迴來那天起就在做事。


    姑娘需要一個能幫著做事的,有用的丫頭。


    ——而我能有用,我能非常有用。


    第十七章 剪影


    “去馬車房叫裏頭的人把那輛大的能平鋪被褥的馬車安排出來,我要出城踏青兩三日。”


    “是,老爺,小的這就去姑娘那裏!”


    “什麽?”


    “去姑娘那裏?”


    “去姑娘那裏幹什麽?”


    “……姑娘不是管著馬車房嗎?”


    以上的對話正發生在徐佩東與歡喜之間。


    也是這一場對話之後,徐佩東才忽地意識到,天天到自己跟妻子跟前,照舊混若無事請安的女兒正在做他一點兒都沒有想到的事情。


    徐佩東的第一個反應是去問何氏。


    結果何氏還有些茫然地反問了一句:“不是母親讓的嗎?老爺不知道?”


    徐佩東又去老夫人的院子裏,結果才剛問兩句,就被自家母親一句“我讓的不行嗎?你想讓善姐兒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我還想讓善姐兒德容言功出類拔萃呢”,輕描淡寫的就給堵了。


    徐佩東氣道:“德容言功哪個讓她現在就沾那些俗事了啊!這麽小性情就歪了以後還怎麽養迴來!”


    “哦,歪哪裏了?”老夫人問。


    “錙銖必較,市儈惡俗!”徐佩東毫不客氣地用了這八個字來形容。


    “可見你的德容言功跟我的不是一迴事。”老夫人淡淡說,跟著便對朱嬤嬤說,“行了,送四老爺出去吧。”


    被簡單粗暴的趕出來的徐佩東原地跳腳一會,沒敢闖自家母親的院子,左思右想後決定直接去見徐善然,便招來歡喜,直奔徐善然的不及居。


    結果到了不及居,院中的下人倒是齊全,但主子與貼身丫頭全都不在,問留在院中的李媽媽,李媽媽居然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


    徐佩東一年生的氣也沒有今天更多,就在他要直接找人去叫徐善然過來的時候,還留在院中的紅鵡恰好出聲:“老爺,姑娘現在可能在書閣裏頭。”


    “書閣?”徐佩東暫時停下。


    “是的,姑娘管了車馬、禮單,負責這些的下人都要在固定時間來稟姑娘,隻有書閣,姑娘這些日子常常過去……”


    徐佩東將那口將要發出來的氣再咽迴肚子,帶著歡喜又直奔府裏的書閣。


    湛國公府雖是武將起家,但幾位皇帝下來,文官的地位越來越高,府裏也不可避免的早早就蓄起書籍,又送子弟讀書,到了現在,光是放書的樓,就有大小三間,分別是蘊得樓,廣澤閣,以及內書房。


    內書房自不用說,出入極為嚴格,隻有老國公和現任國公徐佩鳳有資格進入,除此之外,哪怕老夫人都是不踏足的。


    而蘊得樓則是居於外院,管理最為鬆散,國公府的主子客人,乃至蓄養的清客,外來的親戚好友,都可以隨意出入,內中書籍也並不少,經義註解、詩書畫冊、話本小說,可以說應有盡有。


    剩下的最後一個廣澤閣,則介於這兩個書房之間,沒有內書房那樣收錄國家大事家族秘辛,但出入卻自由許多;也沒有蘊得樓那麽多的書,但價值比蘊得樓高上不少,諸如蘊得樓的書畫是拓本,那這裏就藏著正本;蘊得樓有那書局出的經義,這裏就附帶著收錄有名人註解的經義。


    所以對徐善然而言,這個廣澤閣的管事權,不是最好的,但卻和車馬與禮單一樣,正是最適合她的。


    而最適合自己的,就是對自己而言的真正“最好”。


    廣澤閣建在府中西麵,有開得極大的窗戶,周圍也並不多植樹木,隻種矮叢花糙和疏竹,因此視線頗為開闊,光線也好。


    徐善然此刻就正坐在床邊的桌子前,一邊翻著摞在自己左手邊的各色書籍,一邊拿著筆在紙上寫下隻言片語,將書都翻過之後,她或者叫伺候在旁邊的綠鸚拿些書籍,或者自己站起來在高高大大的書架前來迴走著,有時候找得很快,有時候又要找很久,等到這時候,她就會自己搬上一張椅子踩上去,將頂上的那些書籍一本本抽出來,一本本翻著,也不顧旁邊綠鸚看她踮著腳尖去拿書時緊張的模樣。


    徐佩東站在書閣的門後看了有點久。


    一開始過來興師問罪的想法在他站立的過程中越來越淡,到這個時候,已經完全消失無蹤了。


    作為藏書愛好者同時也是這個書閣裏的常客,徐佩東很清楚放在這裏的書都是那些書。


    完全沒有那些孩子喜歡的話本小說或者yin詞艷語,那些名家畫卷與書法倒算金貴,但他記得自己的女兒在這上麵總是敷衍了事……再說她現在站的位置拿的東西也明顯不是放捲軸的地方和捲軸啊!


    徐佩東用指頭敲了敲自己的額角,問身旁的歡喜:“你說那是放什麽書的地方?”


    歡喜一下子傻了眼,他從小就沒識多少個字,更別說往書閣裏跑了,現在是再機靈不可能連這個都給機靈出來啊!


    徐佩東問完之後就笑了:他自己就是書閣的常客,哪需要問別人這種事。


    可是雖說他清楚的記得那裏是放什麽的……但就是清楚記得那裏是放什麽的,才覺得不可思議。


    經義文章,史家筆錄。後者他倒是拿來當閑書看的,但前者——問十個人十個人都要說枯燥的科舉取士材料!


    善姐兒現在是在看什麽?


    她為什麽會想到要來這裏,認真地看這些書?


    徐佩東發現自己仿佛已經有點不認識自己的女兒了。


    他沒有驚動書閣中的女兒,而是帶著歡喜和看守書閣的小廝走出去,又對小廝說:“你在這邊看著,迴頭將姑娘留下的紙張、看過了什麽書,都一一跟我說說。”


    那之前還逢迎賠笑的小廝一聽這話,臉色立刻就變了,忙沖徐佩東討饒說:“四老爺千萬體諒則個,這事姑娘肯定不讓的,姑娘要是知道了,小的斷無幸理啊!”


    徐佩東一時啼笑皆非。


    自己女兒才管事管了多久,還真能將這些油滑的下人全部捏住?不過是些怕麻煩的推諉之語!


    他瞪了對方一眼:“讓你做你就做,老爺還會虧待了你?”


    “不不不,”小廝真的嚇到了,“老爺千萬體諒,老爺千萬體諒!”


    徐佩東見對方真不是要賞銀,這才一愣:“你剛才不是帶我過去看了?”


    “姑娘從未說不讓老爺進去。”小廝忙道。


    “那我讓你收集一些東西又怎麽了?”徐佩東問。


    “這……不說姑娘每次都收拾得十分認真,就是我們私下記錄主子看什麽書——姑娘一來就說過了,是要打走的。”小廝說,“所以老爺您剛才站在門邊看可以,小的就沒往裏頭瞟上一眼……”


    今天的意外真是一出接著一出,徐佩東都有點茫然不知所措了。


    他皺眉想了片刻,也沒勉強小廝,揮揮手讓對方離開,自己則帶著歡喜,又往徐善然的不及居走去。


    剛剛才送走了老爺,轉眼就見老爺又迴來,不及居中的下人多少都有些慌張。


    徐佩東這迴倒是沒有說什麽,隻讓李媽媽帶著自己往女兒的閨房走去,又讓李媽媽說些女兒最近的事情。


    帶路的李媽媽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說:“姑娘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徐佩東也發現了這一點。


    他跟著李媽媽來到徐善然的房間,眼前所見的和記憶裏的就完全不是一迴事。


    他記得自己女兒的房間應該是很華麗而精緻的,不拘是擺滿博古架上的金銀玉器,還是色彩鮮艷的妝花金縷緞子,又或者其他任何女孩兒喜歡的東西……但是現在一看,博古架被撤走了,房間頓時顯得空曠許多,南麵窗戶下的炕上有個小炕桌,桌上擺著茶具,還有一本倒扣的書。


    徐佩東走上前一看。


    是史家筆錄。


    至於屏風後的地方他沒有去,隻往兩側的耳房走,一走進去,便見一張桌子並一個大書架,桌子上文房四寶齊全,書架旁有個腳凳,兩間屋子除一放在椅子上的石青色海棠花靠背,真可以說別無餘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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