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哪怕有一個義親的名分在,但就這時下這高官顯貴多認義子的風尚下,徐善然也著實不必認真將他當成兄長來敬著。


    這是這一迴自他在大慈寺後山見著徐善然以來,徐善然不止處處當他是正牌兄長般禮敬著,還不知在義父義母麵前為他說了多少好話,這份情就如同徐佩東的那樣,不管如何,他也要想法子報答一二。


    妹妹既然想這麽做就這麽做吧!也許隻是小女孩心性過一段時間就懶得理會了。


    再說若是出了事,他一肩扛起也就是了,反正定不叫妹妹的清譽受損。


    這些念頭說來頗長,想來卻短,因而不過幾息的功夫,任成林已經下定決心並迴答徐善然了。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徐善然沒有露出微笑,反而在心中靜悄悄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個瞬間,她幾乎不用費功夫,就想到了那年她剛剛扳倒林世宣,自魏水秀手中得到的殺徐家闔家的盜匪名字的時候,任成林的選擇。


    那時已過而立卻始終沒有成婚的男子也是坐在她麵前。


    但他不再像現在這樣還有些青澀還有些猶豫。


    他隻從容地喝著酒,按著劍,笑著和她道別,說妹妹要多保重,我去了。


    我去了。我去殺那些人,我去為義父報仇。


    就是這樣簡單,沒有耽擱,沒有停留,一句話後,中年男子甚至不給她再勸一杯酒的機會,直接旋身打馬而走。


    這一次後,徐善然再沒有聽見自己義兄的消息。


    也許早在接到徐佩東被殺的消息時,任成林就想過甚至一直為這一天而準備著。


    所以他並不找女人,並不要孩子,隻為到了這一天的時候不再連累孤兒寡母為他憂心,也不讓嬌妻稚子動搖他的決心。


    誠然徐佩東收了任成林為義子,又幫任成林在軍中謀職,讓他可以出人頭地。


    但千古艱難惟一死。


    哪怕她這個生身女兒,在這個時刻,又何嚐做得到任成林這一步?


    天大的恩情也都還清了。


    這個世界上,有林世宣這樣狼心狗肺的男人,也有任成林這樣隻為情義,便眉不皺眼不眨拋卻性命的豪傑。


    這一次,是他們徐家欠任成林的。


    徐善然離了座,鄭重地沖任成林斂襟下拜:“多謝哥哥相幫。”


    任成林慌得連忙站起來:“不過是一些小事,妹妹不用太過客氣。”


    徐善然笑起來,說:“以後還有很多這樣的小事。”到底再拜了拜。


    說著因之前早早將廳中的丫頭遣開了去,徐善然便親自走到四下敞開的屋外,讓院中的小丫頭去後邊將綠鸚叫過來。


    平日負責茶水的小丫頭連忙應了,小跑到不及居的庫房那邊,卻不妨正撞見了紅鵡與綠鸚的爭執。


    任成林剛剛帶來的箱子已經俱都敞開來,內中物品也都一一清點記錄完畢。


    但紅鵡之所以與綠鸚發生爭執,卻是因為先由棠心管著,而現在也並未確鑿吩咐交予誰再負責的首飾金銀那一塊。


    從姑娘迴來之後,先是棠心的事情,接著又是首飾的事情,紅鵡隻覺得一天到晚的不順,到現在臉色都有點氣白了:“不過幾件首飾而已,姑娘沒說由誰管著,不拘是你拿著亦或是我看著也就罷了,你非說我們兩個都能接觸底單,偏要一人管首飾一人管鑰匙,像是生怕誰會偷了姑娘的東西一樣!”


    和紅鵡吵了這幾句話,綠鸚也有些生氣,說到底兩人是一個地方出來的,又是自己提議了麻煩的事情,因此還是好聲好氣地說:“好姐姐你也別氣,我這都是為了姑娘,不是說誰會手腳不幹淨,隻是現在姑娘還沒具體說要把事情交給誰,我們就暫時麻煩一些,到時候利利落落的交接了,豈不是好?再說大家都在一個屋子裏頭,不過幾步路的功夫,又能麻煩到哪裏去?”


    紅鵡冷笑一聲:“麻煩便罷了,我倒是看有些人非得不相信自己的姐妹,出去一趟就做張做致,擰著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知道做給誰看!”說著一眼瞅到站在遠處不知道要不要上前的小丫頭,登時喝了一聲,一腔怒火都往對方身上發去:“鬼鬼祟祟的幹什麽呢!是不是像你綠鸚姐姐說的想要手腳不幹淨摸走些什麽東西?”


    那小丫頭被這麽一喝,眼中便含了淚:“不是的,是姑娘叫我來教綠鸚姐姐過去。”


    綠鸚聽見紅鵡剛才那句話,也是心頭一腔怒火,正要和紅鵡好好吵上幾句,就聽見小丫頭的話,不由將怒火硬壓了壓,對紅鵡丟了一句“等見過姑娘我再跟你說”,接著便轉身說:“你紅鵡姐姐發邪火呢,別跟她一般見識,我替她向你道個歉兒。走吧,姑娘現在在哪兒?”


    紅鵡心氣實在不順,衝著綠鸚喊了句:“你也別姑娘長姑娘短,跟著姑娘出去了一段時間,就光會扯著姑娘說話了?”


    綠鸚頭也不迴,冷冷地丟下一句:“總比某些都在姑娘屋裏還老夫人長老夫人短的好吧!”


    第十三章 數佛豆說道理


    正事說完,徐善然和任成林坐著閑聊片刻,就見綠鸚被小丫頭帶著,自外頭走到了自己身旁。


    她側頭對綠鸚說了兩句話。


    綠鸚眼中掠過一絲驚異,又暗暗有些瞭然,也不多話,答應一聲過後,便將妥當係在腰上的荷包解下來遞給徐善然。


    徐善然一轉手便將這荷包交給任成林。


    任成林剛有些驚訝,就聽徐善然說:“荷包中是一張兩百兩的銀票,哥哥先拿去使,不夠了隻管差人進來跟我說。”


    因著先前說好了要做事情,任成林便沒有推拒,隻將荷包收下,說:“妹妹放心,我必定記好了帳,迴頭拿給你看。”


    徐善然倒是笑了:“這些事情要怎麽記帳?說今日吃吃喝喝了這些,明日又吃吃喝喝了那些嗎?我若不信哥哥,何必說上做上這些許多?哥哥隻管去做,若有了結果告訴我就好。”


    說著她見時間不早,也不再留任成林,親自送任成林出了院門,自己也並不迴去,隻吩咐小丫頭將自己要出去的事情告訴李媽媽一聲,另帶著綠鸚往祖母的院子裏走去。


    國公府的各個園子裏都有放燈,內院之中每隔一段距離每過一個院子還各自有門,也有婆子看守。


    但畢竟是晚上,不比白天來得敞亮,綠鸚親自拿了個燈籠,在前頭給徐善然引路。


    一路上並無多少多少人聲,綠鸚剛剛和紅鵡吵過,揣著一肚子的心事,雖明白姑娘再是精明也不可能在這短短時間裏就知曉了這些事情,但不知怎麽的,心裏總是有些惴惴,等到最後,還在路上的時候,她便忍不住將剛才的事情告訴了徐善然。


    徐善然聽罷,淡淡說了一句:“我知道了。”便不再出聲。


    綠鸚倒不需要徐善然說出做出什麽,事情一說完,她就跟卸了個擔子一樣輕鬆,等走進老夫人張氏的院子的時候,甚至還有心情和守門的小丫頭說笑兩句。


    這個時間點,老夫人一貫是在佛堂裏誦經的。


    徐善然讓綠鸚下去休息,自己則沿著迴廊一路走到院中的佛堂處,就見老夫人身旁的朱嬤嬤搬了個小杌子坐在門框前,借著佛堂裏亮堂的燈火納鞋底,再往裏看,老夫人正盤腿坐在蒲團上,數著佛珠低聲閉目誦經。


    大抵是因為府裏的小輩很少在這個時間來找老夫人的緣故,朱嬤嬤看見徐善然自遊廊中走來,不由麵露驚訝,正要起身行禮,就被徐善然擺手阻止了。


    徐善然示意朱嬤嬤不必行禮之後,自己也不出聲,隻靜悄悄地跨過門框,從門扇後找出了一個和朱嬤嬤身下坐的差不多的杌子,又找出裝佛豆的瓷盆,有點費力的挪到身前,在杌子上坐下,從中一粒一粒地撿著。撿著撿著,思緒便有些飄忽,手下也就漸漸失了準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隻聽耳邊有聲音說: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撿佛豆,撿著撿著能用佛豆排出個棋局來。”


    徐善然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先是順著聲音看了一眼自己排出的東西,接著又抬起頭來,沖已經做完了每日功課,走到自己身旁的老夫人笑道:“祖母,你做完啦?”


    老夫人“嗯”了一聲,左右看了看,站在外頭的朱嬤嬤就機靈地自佛堂的佛像後再拿出小杌子來放在老夫人身下。


    老夫人坐了,並不和徐善然說話,隻伸手去瓷缸中撿佛豆。


    徐善然不以為意,先將自己在地上擺出的那些東西全都收了,石子扔迴瓷缸,佛豆放入一旁的小碗,也和老夫人一起,再撿起來。


    這一次,徐善然沒有再走神,就和老夫人一樣,一粒粒認真地找,一粒粒認真的撿。


    大抵又過了半個時辰,一旁的朱嬤嬤輕輕咳嗽一聲。


    這是在提醒老夫人休息的時間已經到了。


    老夫人停了手:“善姐兒。”


    “什麽事,祖母?”


    “今天白天,你為什麽要跟你表姐道歉?”


    “雖然我不太記得了,但母親,大伯母,祖母都說那是我拿雪球丟表姐,又自己摔倒在地上摔出事來,這事便沒錯了。既然沒錯,事情就是我做錯了,我道歉隻因為這是道理,人應該講道理。”徐善然說。


    “你有沒有想過,國公府的女孩兒其實可以不用講道理?”老夫人問。


    “我想過。”徐善然說。


    她當然知道自己可以不用講道理,何況世上事非理既情,她雖然不占個理字,到底占了個情字。上一輩子,她出事之後,趙雲瑰就被送迴了自己的家裏。庶子媳婦的親戚在國公府裏做客,做到讓國公府的嫡出小姐生死一線,哪怕確實不是這親戚的過錯,國公府隻將人送走的行為拿到天下任一個地方,也沒人能挑出不是來。


    但並不必要。


    她知道自己命中有這麽一劫,又實實在在的因此而得利了,稍退一步,且讓一讓,又如何了?


    “但時時事事不講理的,不過是一個身份高貴些的潑皮無賴而已,有什麽值得矜驕自得的?”徐善然說。


    “善姐兒想說什麽?”老夫人問。她的目光落到徐善然臉上,眼球是老人特有的渾濁,但那看過來的一眼,卻顯得異常銳利。


    “現在還不到不講理的時候,祖母。”徐善然說。


    “哦,”老夫人很快收迴了自己的目光,“那什麽時候到那個時候?”


    “等有人處心積慮要害死我,千方百計要利用我的時候。”徐善然平靜說。


    那個時候,她不求對方的道理,也不和對方講道理,隻看眾人逐鹿,鹿死誰手。


    “祖母,棠心因為照顧我不周惡了母親,但當時我有看見,棠心是吃了桌子上的糕點才撐不住睡著的,那糕點是一個麵生的小丫頭拿來的,我不知道是棠心和人結了仇,還是我礙了誰的眼。”徐善然最後說。


    三老爺徐含章今天下了衙,又在外頭應酬了一整個晚上,才在小廝的攙扶下帶著一身酒氣迴到自己的屋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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