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聲音在迴憶的間隙裏又遙遙地傳來。


    徐善然努力想要辨認清楚,卻有另一種摸不清的力量將她禁錮在迴憶裏。


    大概真沒有多少時間了,迴憶繞著迴憶,攪得她都有些不安生。


    在她的記憶裏,她和林世宣甚少爭吵,便有幾句拌嘴,也沒有將氣過了夜的。


    翩翩貴公子,皎皎世無雙。


    那些說她低嫁了的女人後來聽聞林世宣的風儀後,不知有多羨慕她又將手中的帕子揉碎了多少。


    再加上林世宣隻有她一個妻子——至於那些通房歌ji,不是沒名沒分就是不在眼前杵著,她也犯不著生那個閑氣——她真算是一顆心都撲在了對方的身上。


    所以最後。


    最後,在知道林世宣一碗一碗的藥想要藥死她的時候,她才真正覺得天塌地陷了一般。


    外祖絕嗣,滿門凋零。


    娘家獲罪新帝,男丁也多是流放千裏。


    但國公府的女眷還留在京中,嫁出去的姑娘也並不跟著獲罪。


    那一段時間裏,徐善然將出生二十多年裏都沒有嚐過的苦頭嚐了個遍,憂慮親人,憂慮自己,僅僅幾天,就瘦得尖了下頜。


    是林世宣執著她的手說世有三不去,她永遠是他的原配嫡妻。


    其實這個時候,不管林世宣是要將她送進家廟還是一紙休書,她哪怕苦恨對方無情無義,也隻無言以對。


    婚姻結二姓之好,出嫁女因娘家而煊耀,難免也因娘家而飄零。


    她能夠理解林世宣。


    他剛剛從京師外放,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又要扶起延平林,不可能得罪新帝。


    家廟或者休書,她都接受。


    但林世宣在她麵前喁喁情語,一轉眼卻將害命的藥並食物遞到她手中。


    當時她已經喝了有月餘了,漸漸的便在床上不大起得來。林世宣每每來看她的時候總要溫言軟語撫慰一番,她也拚命想要提起精神,她還有親人,還有孩子,還有丈夫……直到她當時的貼身大丫頭跪在腳踏前,單薄的身子委頓在地,顫慄哭泣到連話都說不出來。


    她說了很多,徐善然一個字都不相信。


    林世宣為什麽要殺了她?


    她沒有了娘家撐腰,不管是進家廟還是休書,她都沒有辦法反抗。


    而他們夫妻數載,朝夕相處情投意合,膝下還有一個剛滿五歲的佳兒——便是一隻貓,一條狗,養了那麽多年,丟了傷了也要心疼一陣,何況是日日同床共枕的妻子?


    林世宣胸膛裏的心是黑的,冷的,還是空空如也的,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第二章 親人


    徐善然又陷入那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飄搖之中了。


    周圍的景致都模糊成了深深淺淺的色塊,她被籠罩在這之中,漸漸的沒有了身體上的知覺。


    她多多少少有感覺到什麽人來到了自己身旁,一聲一聲地在說著些什麽,可是不管她怎麽認真去聽,都不能辨別清楚。


    隻得繼續想林世宣的事情。


    這麽久的時間,那麽多的事情,結締、育兒、中毒、喪子、同床異夢、再到反目成仇。她送走了公公、熬死了婆婆,再裝著、騙著、夥著外人鬥倒了那個男人。


    至親至疏是夫妻。


    看著那個男人從躊躇滿誌到愕然倒下,看著那個男人從儀容絕世到骨瘦支零,她最後並沒有自己想得那麽暢快。


    也許是裝得太久,騙了別人也騙了自己,騙到耗盡了感情。


    也許是學得太多,學他冷心冷情智計百出,學到熬幹了心血。


    到最後,愛也淡了,恨也淡了,林世宣乃至陰鬱沉悶的林府對她而言,都隻如一根魚骨卡在喉嚨,不吐不快。


    林世宣倒下的那一天,對她而言應該是暢快的。


    可是暢快之後又有什麽呢?


    什麽都沒有。


    當身邊再沒有可以分享的人的時候,再多的富貴,才華,權勢,都隻如風末青蘋,池上柳絮,無根無源。


    徐善然至今還清楚記得那一天。


    那一天貼身的丫頭跪在床前,瑟瑟發抖的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訴她,一聲一聲說林世宣如何在藥裏粥裏加相剋之物,要讓她毫無痕跡地死去。


    她不想信,不能信,不敢信!


    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心腹,如果她還有娘家可靠,大可大刀闊斧地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但她已經沒有娘家可以依靠了。


    僅剩的,僅餘的,丈夫,到底是愛著她,還是想要殺了她?


    徐善然最後在林世宣來看自己的時候提了一個要求。


    她希望將自己的娘親接到延平來。


    娘家獲罪,正子嫡孫的男丁都判了流放,唯有她這一房的庶兄,因有恩於新帝,得以被特赦留京,照顧家眷。


    在她的印象中,這隻是一個老實的,和她沒有多少接觸的庶兄。


    可是嫡母、生母俱在,又是庶子當家,哪怕這個庶子在過去的那些年裏並沒有表現出什麽不恭敬,她也能夠想到自己娘親的日子。


    隻怕過去有多恭敬敬著嫡母,未來就有多不恭敬待著嫡母。


    把母親接來的念頭在她接到消息的時候就有了,可是直到此刻,她才將其宣之於口。


    然後——


    林世宣迴答了。他麵不改色,毫不遲疑,就抱著她,迴答她一個朗朗的好字。


    太像最初時候他在床笫間答應她砍了那棵梧桐樹的時候了。


    她一抬眼睛,依舊能看到對方眼裏依稀閃爍著的溫柔,那麽真摯。


    徐善然幾乎沉溺在這樣的溫柔之中。


    然後在無邊的和暖中,她慢慢地醒過神來,從心底感覺到一點寒涼,進而這點寒涼便順著血液流淌周身,叫她手足冰冷。


    她前幾日才從娘家的義子哥哥處得到消息。


    流配邊關的徐家人在解押的路上糟了強人,連同押解的官差在內,沒有一個活口。


    她的娘親在得到這個消息後就投了繯。


    新帝震怒,下旨嚴查,又將徐家僅剩的庶子連連拔擢,以示加恩。


    在她的哥哥找過來的時間裏,這件大案子已經成了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林世宣不可能不知道。


    林世宣在騙她。


    他怎麽能這樣理所當然,毫不造作地騙她?


    這個時候,距離徐家人事發已經過了十來日,距離她母親投繯也過了旬日。


    她的義子哥哥在徐家出事之後擅離職守,一路從邊關潛逃進來,再找到她的時候,都能將事情打聽得清清楚楚。


    而端端正正呆在家中,丈夫是詹事府少詹事,為正四品命婦的她連自己父母死絕了都不知道。


    沒有人能明白那一刻她心中的恐怖。


    她看見的,聽見的,有什麽是真的?


    她是不是廟裏那尊泥塑的菩薩,一年到頭,隻要任人貢上三注清香四季蔬果,就能閉起眼睛,遮住耳朵,露出端莊微笑?


    林世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的丈夫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徐善然後來想了很久,看了很久,終於慢慢地明白過來。


    他的心確實是黑的、冷的、空空如也的。


    哪怕還有一點兒的溫暖,也從來不曾停留在她的身上。


    對林世宣而言,女人真正如衣服,一件舊了總有新的,一件壞了更有好的。


    在他的心目間,排行第一的始終是他的滔天權勢滿腔抱負,排行第二的也還有延平林氏,而餘者便皆如塵埃糙芥,不值一屑。


    林世宣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徐善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否認這一點。作為隻差一步便要進內閣,成為歷史上最年輕的宰輔的人,他有資格得到這個稱讚。


    可他最終還是失敗了。


    走到這一步,有誰是傻瓜?隻要有一道fèng隙,他們哪一個都能抓住機會將其撬成擎天裂罅。


    徐善然心裏有暢快,也有得意,雖然不長久,但到底是有的。


    她看著愕然倒下去一下就中了風的男人,一瞬間想了很多。


    在他因為她娘家敗落既要清譽又要聖眷而要藥死她,又因為被公主看上趕忙收手治好她的時候;在他在書房裏因明知她在外頭看著而對心腹潸然淚下說出她父母的事情,說“性命垂垂,不敢說且不敢不說”的時候;在他們一起看著稚兒小小的身軀失去最後一點溫度,她連著吐了好幾口紅,他照舊揉著她,沉著聲音安慰她的時候。


    他一定沒有想到,自己最後是這樣的結局。


    徐善然何嚐想得到?


    從頭到尾,她在外人眼中都是一如既往的金尊玉貴。娘家沒有出事的時候,有著帝國數得上的家世;等娘家出事了,夫家又權勢赫赫如日中天。


    忒的好命。


    外頭的所有人都這樣說她。


    可她喪父、喪母、喪子——


    到最後,也隻有一個婢妾生的庶子,在她的床頭明著哭,暗著笑,日夜盼她早點死。


    徐善然並不如何恚怒。


    這個庶子的路她早就安排好了,他是哭是笑,是唱是念都無甚關係。


    人這一輩子,眼睛瞎上一次就夠了。


    至於她自己。


    她還有什麽沒有經歷過,沒有享受過?


    也差不多了,該下去了。下去看看,看看父母,看看稚兒,他們會嫌她來得太慢嗎?會認不得早已失了原來麵目的她嗎?


    模糊成一團的眼前忽的一亮,像是有一隻憑空出現的手撥開了迷霧。


    徐善然看見一個婦人站在自己的床前。


    那婦人微胖,圓臉龐,頭插白玉觀音滿池嬌分心並二三糙蟲釵子,雙耳垂著一對赤金鑲寶玉蘭墜子,外罩一件滾銀邊藕荷色暗花紗繡百鳥百花披風,底下則穿一件茄花色對衿襖。


    她眉頭蹙著,白皙圓潤的臉龐寫滿了擔憂,雙手輕輕拍著徐善然的肩膀、胳膊,點了胭脂的嘴唇一張一合,徐善然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麽,但是她能夠辨認出對方的口型。


    她在叫善姐兒。


    她在叫著自己的名字。


    娘親,娘親,娘親……


    像一壺煮沸了的水滾起來,徐善然在看見人的那一刻,腦海裏來來迴迴翻騰的都是這個字眼,眼底心間都被麵前熟悉又陌生的麵孔占據。


    平靜了很久的心湖突然被攪亂,酸澀從心尖處一路蔓延到眼眶,但幹澀的眼眶早已落不下任何一滴淚來。


    她想抬抬手,就抬抬手。


    擦去母親眉間的愁緒和惶恐。


    她還想張張嘴,就張張嘴。


    說上一句遲了很久的話,告訴母親別怕。


    別怕,爹爹死了還有我,我就來了,娘親等等我,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


    可她的身體被看不見的鎖鏈捆得嚴嚴實實的,又被牽著繼續飄蕩,走著走著,麵前母親擔憂的麵孔忽然被林世宣微笑的臉龐所取代。


    瘦到突出了顎骨的臉頰上已經隱約爬出皺紋,笑著再沒有了往昔灼灼風采,隻剩一對眼睛依舊銳利的林世宣。


    那雙銳利的眼睛看著她,好像能洞穿她的衣服和血肉,一直看進她的心底。


    但她坐在床邊的海棠繡墩上,微微笑著和林世宣對視著。


    她早就不怕這個男人了。


    那是在林世宣彌留之際。


    “我快要死了。”躺在床上的男人感慨說,聲音溢出口腔,像生了鏽的銅器互相碰撞,沙啞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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