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又名辛夷花,初發如筆,花季最早,可用於療傷,也可抗寒毒。


    可在飽受寒霜侵蝕的東都四周別說迎春花,連雜草根都被啃光了,隻見城牆朽磚掉落,砸死一位流浪漢後,並未引起騷動,禹禹前行的長龍隊伍蔓延至天邊,被融雪冷風刮得生冷的臉頰皸裂,這些都是郊外郡縣的百姓。


    十裏之外,山披上,目睹這一切的紫髯虎睛老人罕見的緘默不語。


    很難想象,在自詡昌隆鼎盛的淳熙年間,大靖國內竟有如此駭人聽聞的逃荒景象。


    有人說直言白災蔓延,殃及大靖,也有人坦言非天災,乃是人禍也,言朝中有權臣當道,威上淩下,專權擅國,其劍鋒赫然直指當廷首輔張江陵。


    老人恍若未覺,喃喃自語:“北飲玉門泉,南食雕胡米。肩掛青綺緞,東王送我梨。陛下畢生之願,老臣無能,竟讓我東靖敗落至如此境地,張某人愧對陛下,愧對陛下的知遇之恩啊。”


    他幾近哽咽,沙啞自語。


    身側女子籠紗傲立,攙扶著老人緘默不語,風塵仆仆的姿態難掩身心疲憊,但更多的則是擔憂,皆言老人馳騁於朝堂,但誰又知道曆經兩朝三代,這位早已心力交瘁,嘔心瀝血為之付出的王國竟將他攆走了。


    老人偏頭,目光溫和,輕聲道:“丫頭,可曾怪我?”


    這位素有‘巾幗’之才的女子冷眉微動,沉默片刻後,她按劍淡聲道:“自從陛下鐵血即位後,便有這麽一天。”


    老人聞言一怔,旋即頷首,釋然道:“有道理。”


    他自嘲一笑,“倒是我張某人貪權戀位了。”


    張明月似有不忍,猶豫片刻後,她語氣一緩:“可若沒你,他也坐不穩這把椅子,還有當年若非您力諫今上速立太子,以保國祚延續,怕他夏侯氏族種都留不下了,嗬,若果真讓萬寧宮的那隻小豺狼上了位,那夏侯氏族都將滅種。”


    老人臉色一沉,低喝一聲:“放肆!”


    張明月止語,冷哼一聲,卻不再言語。


    老人紫髯輕拂,虎睛一瞪,斥喝道:“帝王家事豈容他人置喙,日後若再聽到此類話語,立刻將你打發至南康軍。”


    女子正欲說好,不料瞥見老人危險的眼神後,顏容頓時一僵。


    老人沒好氣地道:“你莫非不知,你父這一生成於斯,亦敗於斯麽?”


    張明月默然。


    在自己老父眼中,一切功名利祿皆來自太宗所賜。


    太宗囑咐他看好尚書省,大靖便安穩了二十載,


    老人撫掌一笑,慨聲道:“或許,這便是最好的結局吧。”


    她似有不忿,冷哼一聲,“女兒不信他。”


    老人笑了笑,悠聲道:“古往今來,多少王侯將相無不是心性涼薄之輩,似他這般凡事尚存一線的人,還屬少見。”


    張明月眼神陰翳,她下意識地道:“那為何會賜死沈........。”


    “放肆!”張江陵威嚴一豎,斥聲道:“聖人無過,何況臣子豈能在背後議論君上。”


    張明月冷聲道:“幸好他未曾殺我大哥、二哥,否則我必殺進太極殿,看看他究竟能抗我幾刀!”


    聽見她因此事而惱怒,老人臉色稍緩,麵容微複,淡聲道:“至少你父未曾狡兔死走狗烹,也算善始善終了。”


    女子嬌容一緩,這也算張家之幸。


    “老相爺若是這麽想,恐怕連這神洛都走不出去啊。”一道戲謔聲響起。


    鏘!


    張明月霍然轉身,腰間利刃飛舞,向後猛然一斬。


    嗤嗤聲大作,火花四濺。


    劍光犀利,猶如弧光般劃落,將張明月手中纖細長劍斬落在地。


    “明月,不可無禮。”老人喚了一聲。


    張明月秀目怒瞪,死死守在老人身側,寸步不離,如同一隻瘋狂的小雌虎。


    隻見風聲拂來,有勝雪白衣踏空履波而來,袖帶垂落,飄飄若仙。


    女子身側有侍女捧劍,冷哼一聲,“裝模作樣。”


    繡鞋無聲踩地,女子似笑非笑,調侃道:“怎麽,明月姐姐仍是不服?要不咱試劍幾次?”


    老人杵杖起身,輕撫紫髯,抬眼笑道:“方姑娘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此次前來,可是聖女有何囑咐?”


    女子正是方熙柔,身側捧劍的則是宋灼文。


    方熙柔收斂法力,俯身垂首,“張相麵前,小女子豈敢言‘囑咐’二字,冒昧前來,實乃請相爺出山北上,助太子一臂之力。”


    春風拂過,張明月秀目一眯,語氣清冷的道:“我大靖何時需要魔門掛念了?陳聖女未免也管得太寬了吧。”


    老人目光平靜,靜默少許後,淡聲道:“可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方熙柔遲疑了下,目光掠過一絲複雜,螓首微搖,輕聲道:“非也,隻是我家聖女的請托。”


    當然,還有某個心念她情郎的單純少女的病急亂投醫。


    嗬,堂堂世族嫡女,竟甘冒風險,跋涉千裏追趕情人,真不知道那家夥有什麽好的,不就是騙了一個吻麽,打不了洗幹淨便是,何必如此折騰自己。


    在這位小聖女怨念叢生之際,老人目光幽邃,漸起威勢,不怒自威,睥睨之態令方熙柔都忍不住屏息。


    老人轉身,凝視著神洛城外的茫茫流民,他渾濁眼神中似有恍惚之色,曾記得,當年陛下勘定戰亂之前,大靖烽煙四起,世族門閥的城頭大旗隔天便換,幾乎不帶一個重樣,地主豪強趁勢崛起,與世族、地方軍將勾連成片,割據一方,彼此攻伐掠奪,燒殺搶占,無惡不作,終使天下萬民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而今,短短百年,這種亡國之象便要再次重演。


    他真的甘心被那位‘勸退’麽?


    張江陵默然不語。


    隨著他的沉默,方圓百裏都沉寂如死。


    老人招唿方熙柔上前,小聖女畢恭畢敬,收起了心中僅有的一絲輕慢與懈怠,“相爺。”


    張明月冷哂,秀目中掠過一絲不屑,現在知道裝孫子了,剛才不是挺得瑟的麽。


    張江陵淡淡地瞟了一眼自家閨女,她立馬斂眉。


    老人斟酌片刻後,緩緩言道:“而今大靖內憂外患,危機四伏,靈儒倆脈雖大道不一,卻也有攜手共進之責。不過倆脈合力終究不是小事,何況也不宜宣示於人,恐引來無關之人無謂的口誅筆伐,徒惹煩惱不說,反而還會壞事。”


    方熙柔顏容一緩,嫣然笑道:“相爺思慮周全,晚輩自無不可。”


    張江陵挑眉,微微一皺後,擺手道:“你若無法代表陳聖女,便迴去稟報清楚了再來,此事非同小可,絕非區區一人之事,況且若事有不諧,恐殃及倆脈存亡。”


    這個世上,能危及靈儒倆脈的超級勢力不多,甚至屈指可數,可還是有那麽四五家。


    道統之爭,遠比刀光劍影還要血腥殘酷。


    小聖女再不敢小覷眼前這位,毫不猶豫地恭謹拜上:“是晚輩失禮,還望君子勿怪。”


    君子,正是張江陵在儒門的稱唿。


    可那是多年之前的事兒了。


    擺了擺手,張江陵輕歎道:“罷了,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各方牛鬼蛇神即將重出江湖,大靖若不亂上一段時日,怕是安定不了。”


    聽到這裏,張明月忍不住插嘴,“那爹,咱們到底去不去幽州啊?”


    張江陵笑道:“為父何時告訴你,要去幽州了?”


    此話一出,連方熙柔都愣住了,顏容微變,在老人大有深意的凝視下,她硬著頭皮,貝齒輕咬:“相爺莫非要出爾反爾?”


    張江陵淡淡地瞟了她們一眼:“他在幽州待不長,頂多三五年便會迴轉,何必跑那麽遠去追人家屁股。”


    他再對張明月笑道:“當然,你若想尋太子殿下,盡管北上便是,無需顧及我。”


    “爹!”


    張明月羞惱喚了聲,“那家夥三心二意,到處留情,女兒豈會看上他,也就霽月妹妹傻,被那家夥騙了,哼,真不知道霽月看上他哪點。”


    蕭、張兩家政治上敵對,但身為女兒家蕭霽月與張明月卻並無仇讎,其中昭陽公主夏侯婧起了很大作用。


    她眸子一抬,掠過一絲擔憂,“爹,你說秦叔叔為何要如此?”


    提及昭義軍秦銳,便不得不提及一事,那便是禦史台侍禦史陳希仁上疏彈劾昭義軍秦銳勾連東燕軍主將沈翎,直言截獲倆大主將私信得知,沈翎竟與東都留守孫元恢珠胎暗結,欲以河東道澤潞兩州之地換取昭義軍支持,以謀求幽州‘州牧’之位。


    而且允諾事成之後,他再聯合崔氏、沈氏以及淄青孔氏等諸大族向太康施壓,助秦銳獲得‘節度’之名,以掌持東都神洛、汝州以及懷衛州為中心的都畿道軍政大權,稱為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


    此疏上奏後,太康中樞震動,廷臣悚然一驚,遠在幽州的邊軍東燕軍與東都留守、昭義軍暗中勾連,其意為何?


    而且還聯合了崔、沈以及孔氏等諸大族,這是要嘩變還是起兵造反?


    廷臣又驚又怒之下,即刻派遣了以原刑部尚書何笥、殿前行走房駿嶠以及禦史台侍禦史傅毅央等為首的巡察使團,前往東燕軍調查問責。


    而遠在幽州的東燕軍太康城鞭長莫及,隻能暫時先撫慰一番,事後再作計較,可盡在眼前的東都留守與昭義軍若是造反,可是心腹之患,尤其是這位身份背景特殊的昭義軍都督秦銳,作為秦相嫡子,廷臣若處置不當,恐會引發大靖政壇動蕩。


    這可不是區區‘太子宮變’所帶來的影響可比擬,作為曾經的大靖廷臣第一人,秦相秦道元,不僅是先後履任過太宗朝中書令、尚書令以及太尉三職,更是迄今為止唯一一位同時集大靖軍政大權於一身的恐怖存在。


    其權勢最巔峰之際,二品以下官員一言可決,甚至連親王、郡王乃至手握地方兵馬大權的夏侯氏藩王,若有絲毫忤逆,一道中樞敕令,便可將其賜死於封地。


    上下文武百官,無人敢置喙一二,連太宗皇帝都不得不謹慎以待。


    可想而知,其彪炳顯赫的威望在當時的大靖上下究竟有多高。


    聽到女兒詢問後,張江陵抬目,沉靜蒼容之下,緩緩言道:“虎父無犬子,秦相的後人又豈是平庸之輩。”


    張明月翻了翻白眼,嘀咕道:“就知道打官腔。”


    老人淡淡一笑,轉頭看向方熙柔身側的侍女,輕聲道:“宋刺史可是迴京了?”


    本在方熙柔小心翼翼打量著這位大靖廷臣第一人的宋灼文,聞聲一驚,嚇得她俏臉唰地一白,受寵若驚地迴道:


    “迴張相,我臨走之前,我爹已將家中事務安排妥當,不日便當迴京述職,按照腳程,再過半月,便會抵達太康。”


    老人輕輕頷首,目光恍惚,輕歎道:“宋大人鎮守沁州多年,按住了澤潞宋、晏諸族,也將泰行賊寇封入山嶺,也算勞苦功高,此次迴京,我欲讓其領攜兵部,整頓一下邊軍體係,並將禁邊調防,刮朽骨、剔爛肉,以為太子鎮邊禦敵作準備,隻可惜,世事難料,諸般籌謀化為東流之水,終成一場空。”


    作為刺史之女,宋灼文的格局與眼光自然非尋常閨閣之女可比,否則她也不會毅然決然地追隨方熙柔遍遊四方,此刻在聽聞這位當朝首輔感慨後,她亦心生欽佩,心神蕩漾,脫口而出地道:


    “張相乃國之棟梁,您在何處大靖中樞便在何處,您若想整頓大靖軍務,何時何地不可為?倘若太康不允,那便北上去尋太子殿下,輔助他同樣可以治理國政,而且還是名正言順,誰也不能置喙一二,如此互利雙贏何樂而不為。”


    此言一出,連張明月都詫異的看了宋灼文一眼,似有些刮目相看,這位莫非是太子掮客,前來當說客來了?


    還是說,那混賬太子將這位閨房姑娘也收入帳中了?


    哼,男人果然都是三心二意之徒。


    張明月心中憤憤不平地想著,據她所知,那家夥有了霽月不說,還去招惹了什麽亡國遺脈的公主,還有一個修道女子,當然,眼前這個魔宗小聖女同樣被夏侯淳迷得神魂顛倒,這不,居然千裏迢迢的幫他找援手來了。


    找別人也就算了,還找到了她爹頭上,不就是區區一個太子麽,他能給自己爹是什麽啊,要名譽大得過安國公麽,要權勢高得過宰相麽,要地位,他能比太宗陛下比肩麽,她爹當年可是敢跟太宗陛下當廷據理力爭的,他夏侯淳能給什麽?


    嗬,另外,那個被太康人戲謔的稱為‘喪家之犬’的太子,現在自身都難保,又何談招攬她爹這尊大佛前去?


    恐怕去了,反而會令夏侯淳束手束腳、局促不安。


    簡而言之,現在的夏侯淳,給不起張江陵想要的,也配不上他的身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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