頒政坊,位於皇城西側,為布政坊所掩。


    夕陽斜掛,彩霞齊天,太康渾體金燦,落日餘暉普照深宅大院,毗鄰的蕭府笙簫不絕,相府中蟋鳴蛙叫,似有箏聲琴音飄蕩而出,偶有簫竹管弦琵琶摻雜其中。


    唯有張府,幽靜安寧,如同雄獅打盹,似睜似閉。


    時間迴溯,倒迴昨日。


    遝遝聲沿街而至,一輛錦幛馬車停在張相府邸之外。


    眼尖門房俯身恭迎,吆喝靖帝親賜侍衛護持公主鸞駕入府。


    端著公主範兒的夏侯婧輕咳目不斜視,徐徐言道:“帶本宮去秀月閣。”


    秋月之下有秀月,秀月之內藏明月。


    張相小女名喚明月,適時待字閨中,少有外出,不過公主時常造訪,算是閨房蜜友。


    藏身夏侯婧身後的小廝隨意環視一周後,輕聲道:“婧兒,帶我去找張相。”


    鳳釵鸞帔蓋頂的夏侯婧置若罔聞,卻在張府小廝指引下,於廊腰縵迴的亭台樓閣間拐了個彎,在仆役臉色微變中,奔向張府書房。


    門房頭皮發麻,這位小主要做甚?他當即賠著笑臉攔住夏侯婧,屈身恭聲道:


    “殿下殿下,這是去老爺書房的路,去小姐閨房的路在那邊呢。”


    夏侯婧叱眉喝道:“放肆!本宮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你個狗奴才莫非敢阻我不成?滾開!”


    門房身子一抖,這些貴人出了名的難伺候,他苦著臉側開身子,聲若蚊音地呐呐道:“奴,奴才並無此意。”


    夏侯淳瞅了瞅,外人曾言自家妹子彪悍,除了靖帝、蕭妃外,少有人壓得住她,此言果不虛啊。


    夏侯婧輕哼一聲,旋即長驅直入,殺至一座簡樸房舍前。


    尚未靠近,夏侯淳止住夏侯婧,揉了揉包子頭,溫聲笑道:“婧兒你去找你張姐姐吧。”


    夏侯婧癟嘴道:“卸磨殺驢,狡兔死走狗烹,吃幹抹淨後就拍屁股走人,太子哥哥你變了!”


    夏侯淳頓時一噎,額上黑線密布,擰了擰小妮子柔軟耳墜,“你這個小妮子說什麽呢,反了天了,還有你從哪兒學到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夏侯婧輕哼一聲,對著臨窗老人嗷了一嗓子:“張爺爺,有人找你麻煩來了。”


    嚎完之後,立馬掙脫夏侯淳,嗖地一聲,便奪命而逃。


    氣得夏侯淳七竅生煙,這死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了。


    門房與仆役臉色惶恐,朝著老人解釋道:“奴才該死,竟讓此人驚擾老爺,這就將其轟出去。”


    老人抬眼看來後,隨口吩咐了一句:“你們都下去吧。”


    他放下狼豪,置於檀木案幾的青瓷筆洗之上,語氣一頓:“不可將公主到訪之事傳出,以免引來非議。”


    門房應了一聲,瞥了一眼夏侯淳後,便躬身退下了。


    夏侯淳朝著老人躬身一拜:“小子冒昧前來,還望張爺爺恕罪。”


    不以官稱,便是私事了。


    老人瞥了眼夏侯淳後,隨口言道:“先進來吧。”


    夏侯淳依言入內,入目所見,珍稀瓷器、貴重桌椅、奢華雕飾以及美玉什錦等一概皆無,僅隻中堂白壁之上掛著一副陳年老舊的殘畫。


    文房四寶亦不過價值幾十文,這已不能稱之為樸素,堪稱苛刻了。


    唯一的刺眼錦緞,便是桌上百餘封黃綬紫帶的禦批廷奏與尚書仆射璽印。


    夏侯淳稍稍打量之後,目光便落在泛黃牆畫之上。


    畫質久遠,至少十載以上,兩側供有檀香縈繞,以熏蟲驅蚊,防潮禁蝕。


    畫中人為一中年,腰扣紫紋繡金帶,中央吐珠龍頭玉鈕猙獰怒視;頭頂玄色朝帽,束發籠頭,目光炯炯有神。


    渾身白龍魚服,手持璽印授予跪伏青年,目光溫和,殷切誠懇。


    觀其璽印,赫然正是桌上那枚。


    二十載風風雨雨,紫綬金帶早已褪去往日的風采,隻留下歲月斑駁的痕跡,似有道道殘紋被時空繡在其上,經年不改。


    青年,名喚張江陵。


    老人並肩而立,目光掃過青年之後,落在那道白袍之上。


    深淵幽邃的目光轉為平靜,平靜之中透漏著尊崇與禮敬,更有一種知遇之恩的感激與慨然。


    他紫髯虎睛之上,圓潤腔調緩緩吐出:“貞文十五年,陛下授我尚書仆射之位,並親賜璽印,協助時任尚書令秦道夫輔政治國。”


    他語氣一頓,輕聲道:“距今已有二十三年了。”


    夏侯淳心中一動,當年秦道夫功高震主,獨攬大權,被太宗調離昌台尚書省,轉任中書令,一為分權,一為培植嫡係。


    而從那日起,尚書省並靖國六部便引來了‘江陵時代’。


    坐鎮二十載不曾挪動。


    他斟酌片刻,輕聲道:“張爺爺勞苦功高,祖父泉下有知,定然欣慰有加。”


    張江陵瞅了瞅這個小屁孩,笑了笑,“說吧,找我何事?”


    夏侯淳躊躇少許後,瞥了一眼畫中人,暗道老祖宗,你家孫兒快要死了,你得保佑我啊,希望你指認的這個輔政大臣靠譜。


    他繞到案前,俯身一拜道:“小子想請張爺爺扶靖國大廈於將傾,救黎民於水火。”


    張江陵再次端坐案椅,翻了翻奏折,狼毫一勾,批閱幾言片語後,瞥了一眼夏侯淳,淡淡地道:“說人話”。


    夏侯淳原形畢露,尷尬一笑後,無奈的道:“張爺爺也知,而今陛下不在,玄宗有意架空中樞,但因小子身份,彼等無法擅專。”


    他小心瞅了瞅斑白老人後,故意地道:“倘若小子被廢,文武百官心向靖國之人都將惶惶無所適從,屆時道門攜大勢逆改天命,也不是不可能!”


    他語氣稍重,輕聲道:“閣老,牝雞司晨終究不合祖製啊。”


    刷刷筆毫一滯,懸空滴墨,在秀麗端莊的簪花小楷奏折上,留下一個永久的汙點。


    張江陵麵無表情地擦掉墨點,抬眼看向躬身而立的夏侯淳,目光幽幽,久久不語。


    夏侯淳緘默,氣氛陷入凝滯。


    少許之後,張江陵收迴目光,提筆沾磨,淡聲道:“木已成舟,再難更改,多說無益。”


    “閣老此言差矣!”夏侯淳直身凝視,沉聲道:“雖成定局,尚可撥亂反正、朔本清源,怎能一錯再錯,任其滑向深淵?”


    張江陵目光冷淡:“你又如何肯定不是天堂,而是深淵?”


    夏侯淳慘然一笑:“夏侯氏宗祠被換,宗室貴族自然成為其眼中釘肉中刺,必將除之而後快,豈會任其鑄成心腹大患?


    庶民都知‘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之理,那位豈會不知,莫非張相還指望她會心慈手軟、高抬貴手不成?”


    噗地一聲,檀香中道崩斷,張江陵目光一凝,抬眼看著畫中人。


    夏侯淳神色哀慟,怔怔然地望著白袍,喃喃自語地道:“祖爺爺,您留下的江山,要沒了。”


    他嘴裏發出悲戚的泣訴聲,令人不禁動容,喟歎感慨。


    換作任何一個人,都會欣慰暗讚,此言必然發自肺腑也。


    然而畫中白袍目光溫和,似是嘲笑,又若安慰。


    夏侯淳心中一突,老子都演到這份上,居然還不能打動這頭巡山虎?


    他目光一動,半真半假地苦澀道:“張爺爺,難道您真的忍心太宗爺爺交給你的社稷被人如此糟蹋蹂躪麽?”


    老人沉默少許後,輕輕擱置奏案,起身燃香禮拜,眸光幽幽,淚眼娑婆。


    恍惚之中,那道輕笑戲謔之聲仿若再次響起:


    “古有‘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今有‘撫頂授璽印,釋褐拜相國’,張愛卿,這昌台上下,朕就交給你了。”


    張江陵下意識喃喃自語地道:“請陛下放心,隻要張江陵存世一日,必不讓宵小邪魅亂我靖國!”


    夏侯淳順勢俯身一拜,高唿道:“本宮代億兆黎民拜謝張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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