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很驚訝, 霍焰在她眼裏一直是個沉穩內斂的人, 就算天塌地陷,他也可以泰然處之。可他跑來說了這通話, 讓她意外之餘又很受感動。雖然他們從來不是朋友, 但大難臨頭的時候有個人說願意帶你越獄, 這種情分, 實在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她扣著牢門微笑,說:“謝謝霍大人了,我落難的時候您還能這麽對我,真叫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你也知道我冤枉,聞長禦的死和我無關, 我從進來到今兒,已經五天了, 他們既不提審也不過問, 這麽大的案子沒有擱置的道理。其實我真想出去,把我關在這兒,我都快瘋了。可我不能走,一走就是畏罪潛逃, 家裏人還在昭獄關著, 我一走我省心了, 他們呢, 就都得死。”


    可她有沒有想過,如果不走,萬一一個都跑不了呢?


    霍焰不了解太子對她的感情有多深, 生在帝王家,最終的好與壞,也不完全由他們自己做主。位高權重,永遠不會缺女人,也許今天對你掏心挖肺,轉天大局當前,那些赤城就隨風而散,全都不算數了。


    霍焰道:“我並不強求你作決定,隻是為你提供一條退路,具體怎麽辦,還是你自己考慮。眼下的情況是這樣,你們宿家一門三位高官,一夕之間全部下了大獄。控戎司的指揮使暫且由蔣毅擔任,星海手下的兩軍都督府轉移到我麾下,你們兄妹已經徹底被架空了,就算結案釋放,也迴不到原來的位置。況且這樣謀害皇家血脈的大罪,不會輕易翻篇兒。照現在的情勢來看,皇後的自身難保僅僅是因為以孫充子,並沒有承認謀害聞長禦。否則就不會隻是圈禁,應該判處極刑。”


    他這裏分析得頭頭是道,星河卻聽懵了,“皇後那事兒已經有首尾了?”


    霍焰說是,“讓延齡公主入宮待產,生下來的孩子冒充皇子。”


    星河覺得腦仁兒又突突地疼起來,她喃喃自語:“太子沒有和我說起……”


    霍焰遲疑了下,“太子來過?”怎麽突然有種壞了別人好事的感覺?


    星河沒好說太子在牢裏住了一夜,天亮才走的。腦子裏那些因驟然入獄被打散的邏輯開始飛快拚湊,一麵問他:“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我是說什麽時候穿的幫?”


    霍焰愈發猶豫了,竟不知道這話當說還是不當說。但她急切看著他,他也不好推諉,便照實道:“當夜就拆穿了,一切早在太子掌握之中。”


    牢門裏的人麵色驟變,原本美麗的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白,那緊扣木柵的手也沒了血色。


    “霍青主,這個大騙子!”


    她跺腳咒罵,罵完了淚如雨下。


    從沒受過這樣的屈辱,他要打壓宿家,光明正大不是不可以,為什麽偏偏要用這種方法!虧她還在為他操心,日夜擔憂惠後會對他不利,誰知他早就已經除光了政敵,一個人邊舞邊唱風生水起了。


    這個混賬,順勢而為讓宿家一敗塗地,轉頭又裝可憐上她這兒來訴苦,害得她丟了心不算,連身子都丟了。這個仇太深,如鯁在喉,要強行咽下去,隻怕會劃傷她的喉管,刺穿她的心。


    她在牢房裏困獸一樣轉圈子,嘴裏不住念叨:“我要宰了他,我一定要宰了他……”


    霍焰見她這樣,也不知怎麽安慰才好,“宿家終有這一天的,隻是早晚而已,你應當看開些。”


    星河欲言又止,其中內情她實在不好細說。宿家的事兒,橫豎到了這種地步了,被收拾了雖有遺憾,但大家都省心。她在官場上行走多年,懂得成王敗寇的道理,技不如人就得服輸,沒什麽可銜恨的。但讓她氣不過的是敗北不算,最後還給騙上了床……不,連床都沒有,就在那堆爛稻草上,這算什麽?現在迴過頭想想,原來一切都是他算計好的,從一人一獄開始,他就琢磨著要在這鬼地方把她辦了。認識他這麽多年,早知道他無賴,卻沒想到他是這樣不要臉的騙子!


    她的尊嚴呢?不知道,早被他盤剝幹淨了。她現在一心想著要報仇,要把他那個罪惡的東西一刀剁下來。


    她的難言之隱,霍焰哪裏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告知她外麵的情形,請她酌情考慮。當然先前的話還算數,保不了宿家所有人,至少能保她。


    他等她決定,究竟走不走。她想了想,還是搖頭,“我要拿命賭一賭,如果他隻為砍斷宿家的手腳,終會放我們出去的;如果他想讓宿家一門去死……那我就陪著我爹和哥哥,絕不一個人獨活。”


    她是這樣的脾氣,他早料到了,既然她這麽決定,那也隻有尊重她。


    他說好,“你自己多保重,倘或將來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不必客氣,直接和我說。”


    他交代完就走了,如常的幹脆利落。說起和他的交情,辦過兩次案,喝過一迴酒,要說很深倒沒有,但他能給人一種安定的感覺。這種感覺一度非常吸引她,如果沒有太子那個混賬,她可能就要無所顧忌地去糾纏他了。現在好了,說什麽都晚了,她坐在地上氣哽不止。想起以後,何去何從,也沒有一點方向了。


    要沉住氣,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打了一夜的坐。漸漸心空如洗,原本以為肉身的舍與得都可以看開了,可是一看見那個如約來接她的人,她就恨不得撲上去,咬下他一塊肉來。


    他臉上帶著虛偽的笑,說:“星河,委屈你了。身上還疼嗎?能不能走?不行我抱你出去。”


    她咬牙切齒獰笑,“主子,您真是個守信的人。”


    太子說當然,“你在這裏關著,我日夜都不得安寧……”忽然醒過神來,怪道,“你不叫我阿寶麽?妞妞,我是你的阿寶。”


    “寶你個大頭鬼!”她抬手一拳,把他打翻在地,然後騎上去,又是一頓左右開弓,邊揍邊罵,“你還是人嗎,想削我的職,想打壓宿家,都可以直說,為什麽要這樣?你在大牢裏毀我清白,現在我想起來就跟吃了蒼蠅似的!”


    在大門上接應的侍衛們發現裏頭有吵鬧聲傳來,忍不住探頭看了一下。這一看不得了,太子殿下被人騎了!立刻一幫子人衝進來,因為施暴者身份有點特殊,沒誰敢上前攔阻,他們隻是看著漸漸鼻青臉腫的太子,噗通跪倒了一大片,哀聲乞求:“宿大人,您不能犯上,這是主子爺啊。宿大人……您手下留情,主子的臉沒法兒看了……”


    可她不解恨,蹦起來抽了一個侍衛的佩刀就要砍他。太子見勢不妙拔腿就跑,邊跑邊道:“你這反叛,我是你男人,你想殺夫……”


    他越是這麽說,她越是羞憤。本來他走後她還在迴憶之前的細節,雖然苦不堪言,但心裏是幸福的。


    因為平等,才會幸福,結果這平等竟然是他惺惺作態偽裝出來的,星河霎時覺得受到了侮辱,那些幸福也化成了一支支鋼釘,把她狠狠釘在了恥辱柱上。


    從刑部大牢一直追到了刑部大堂前,連坐堂的官員都出來看,辨清了人臉後個個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太子是練家子,他上場布庫從未輸過,要對付一個女人還不容易?至於被追得滿世界跑?可人家就是跑了,後麵跟著目露兇光的,曾經的當朝第一女官。這種情況下勸架,鬧得不好要挨雷劈的,大家為了自保,誰也沒敢吭聲。


    太子有太子的策略,他打算先消耗完了她的體力,再和她好好講道理。至於到底是哪裏出了亂子,估摸著就是霍焰那頭。他千算萬算,唯獨算漏了這位皇叔。昨天他在東宮坐立不安了一天,隻求別出什麽亂子,可是怕什麽來什麽,瞧瞧星河這副夜叉模樣,前天夜裏的柔情似水,這會兒已經變成鐵水了。


    大熱的天兒,太陽底下站著都不好受。他迴頭看了她一眼,她兩頰嫣紅,氣喘籲籲,眼看快要堅持不下去了。他好心地提點她,“仔細領子豁開了,還是別跑了吧。”


    星河氣急敗壞,因為追不上他,越想越惱。可跑又跑不動了,再琢磨琢磨,自己以前是何等的端穩,現在弄得臉麵全無,一口氣泄到腳後跟,扔掉了刀,站在那裏抽泣起來。


    太子扶著額頭,大太陽曬得他眯覷起了眼。沒辦法,女人靠哄,以前她有後路,他得和她鬥智鬥勇,現如今她無路可退了,他反而得好好愛護她。


    他往前蹭了半步,“妞妞,到我跟前來。”


    她的劉海都濕了,透過那疏朗的絲縷,目光殺氣騰騰,十分可怕。


    太子咽了口唾沫,“夫妻……哪有……隔夜仇……你想想,聞長禦確實一屍兩命,你的簪子也確實出現在案發現場了,這又不是我杜撰的,你打我幹什麽?”


    她氣得發抖:“你不知道我為什麽打你?皇後的計劃你早就料到了,瞞我到最後。那聞長禦的死你究竟知道多少,我還能信你嗎?你瞧自己幹的是不是人事兒,別說打你,就是宰了你,也是你活該!”


    太子說不能,“我可是大胤的儲君。”


    “可你在我這兒連個屁都不是了。”


    話說到這份上多傷感情!太子耷拉著眉眼,發現這迴確實有點棘手。他想打個商量:“有話咱們迴去說行嗎?”


    星河道:“我是要迴去,橫豎宿家還沒抄沒,我迴自己家去!”


    太子不答應,“你還是我東宮女官,說迴家就迴家,征得我的同意了嗎?”他氣不打一處來,上前拽了她的手就拖走,“別強脖子,你再強一個試試,我真抄了你宿府!聽話,什麽事兒不好商量?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鬧起來好看?”


    確實不好看,太子的一隻眼眶子都紫了,他心裏雖有委屈,但委屈不及她大,讓著她點兒也是應該的。女人嘛,好好寵著,以後要一塊兒過日子的。況且他已經縱了她十年了,也不在乎多這一迴。


    她還是不屈服,厲聲咒罵他,什麽烏龜王八,把他頭頂罵成了一片草原。


    他惱起來迴敬她:“甭惦記霍焰了,就他這迴幹的好事兒,我總有一天想法子把他送到南疆戍邊去。”


    她又把他一頓臭罵,卯起來還想揍他,他解下腰帶把她雙手綁了,塞進轎子裏,振臂一揮:“迴去!”


    善銀看見自己主子被打成了這樣,伸著脖兒問他:“爺,您疼嗎?”


    太子虎著臉摸了摸眼睛,一觸之下倒吸一口涼氣,瞪著那轎門囁嚅:“這女人,手太黑了。等著,迴頭看爺怎麽收拾她。”


    所謂的收拾,又讓太子心猿意馬起來。有了那層關係之後,一切懲處自然就歸攏到了那件事上。知道什麽叫食髓知味?這就是!越性兒沒嚐過,也沒那個追求。等嚐過了,無時無刻不在迴味,那種感受,實在太刻骨銘心了。


    可是轎子裏傳出了哭聲,哭得那個淒慘,完全就是天塌了的樣子。太子騎在馬上,抬起眼迷茫地望向天空,心說:“我娶個女人多不容易,挨這一頓好打。你哭什麽,我才該哭呢。”


    黃昏在一片萎頓低迷中悄悄來了,又毫不留情把人送進了黑夜。今晚注定是個不眠夜,太子和星河楚河漢界各占一邊,兩個人烏眼雞似的狠狠盯著對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太子說:“瞧瞧你那狗模樣,別不知道好歹成嗎?”


    她說:“我恨不得從來不認識你。”


    他哼哼笑起來:“恐怕你要失望了,你不但認識我,還和我睡了。沒準兒過兩天還發現,懷上了我的種,畢竟前天夜裏一夜沒歇著,爺天賦異稟,百發百中,你就給我等著吧。”


    她臉紅脖子粗,“天賦異稟?我給你麵子叫喚兩聲,你還真當自己金槍不倒了。”


    “什麽?”太子覺得男性的尊嚴不容踐踏,他握著兩拳道,“是誰說不成了、受不了了,是我嗎?”


    她尷尬地咳嗽了一下,“那也是為了顧全你的麵子,賞臉這麽一說罷了。”


    “你還說了小雞兒大。”


    “得了吧,曲蟮1似的。”


    太子給迴了個倒噎氣,掙紮著:“曲蟮也能叫你走不了道兒,你得意什麽?”


    接下來又是一頓唇槍舌戰,關著殿門互不相讓。


    聽壁角的德全和善金對視了一眼,善金說:“這是小孩兒置氣呢?”


    德全推了推帽簷,“沒見識了吧,這二位在一處,多早晚長大過?對罵,還對打,可誰也離不開誰。”


    善金不讚同,“沒有對打,這迴是咱們主子吃虧了。”


    德全嘖地一聲,“這麽說主子臉上有點兒光,你非說他挨了打,傳出去好聽來著?要不怎麽說你不及善銀升發得快呢,就因為你不會說話!你想想,連皇上都沒舍得碰他一手指頭,這迴給揍了個五彩繽紛,太子爺臉上八成掛不住啦。你還捅人心窩子,上趕著挨抽呢吧。”


    善金諾諾點頭,算是整明白了。待側耳再要聽,被德全拽了一把,“差不多了,再聽下去,你耳朵眼上該長雞眼了。”


    這麽多年穩坐釣魚台的大總管最知趣兒,他在滴水下頭鵠立著,就等裏頭傳熱水了。


    這時候煞風景的人沒頭沒腦衝了過來,是耗子爪。德全忙上前攔住了,“喲喲喲,這是誰?良娣不是?這大夜裏的,您有覺不睡,幹什麽呢?”


    她還是那句話:“我要見星河姐。”


    德全點頭:“知道、知道,您有話對她說是嗎?”


    茵陳很委屈,“我等到現在了。”


    德全說那沒法兒,“主子也有話對她說,沒說完之前良娣您必須等著,得先緊著主子呀。”他笑了笑又道,“您瞧您不就盼著宿大人迴來嗎,這會兒迴來了,您還怕沒說話的時候兒?我要是您,就盼著主子收拾……不是,和她冰釋前嫌,這麽著她才能長長久久在東宮待下去。別迴頭尥蹶子跑了,那您就是哭,可都找不著墳頭啦。”


    茵陳沒辦法,呆呆看看那窗戶。桃花紙透出昏黃的光,連個人影都沒瞧見,想必他們是在裏間論高低吧!


    星河甩著腰帶,在那白生生的屁股蛋子上抽了一記,紅痕立現,太子發出破碎的嗚咽:“我錯了。”


    她一腳踩在他肚子上,“我咽不下這口氣!”


    “那就把我吃了吧。”說著抱住她的小腿肚,一路親了上去。


    人要想如願,總得付出點代價。第二天/朝會太子缺席了,後來的中朝議事他才現身,臉上頂著烏青,耳朵上還有抓痕。


    皇帝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真是有礙觀瞻。


    他卻老神在在,侃侃而談:“這幾天控戎司一刻不停地偵緝,關於聞長禦寢宮內那支簪子的來曆,已經查明了。上年宿星河將簪子賜給了身邊女官,這女官受惠皇後指使,暗害了聞長禦,將那支簪子也遺落在現場了。這兩天風聲太緊,皇後也因此事圈禁,這個宮女見後路斷絕,在射殿前的金井裏自盡了。這起案子宿星河雖然沒有參與,但她監管不力,也應受罰。至於宿家……畢竟後宮長禦一屍兩命,難免要受些牽連。”


    上首的皇帝頷首:“宿寓今朕用慣了,此人才思敏捷,又是諸皇子恩師,仍舊官複原職吧。宿星海呢,樞密院二軍既然已經交接,沒的來迴倒騰麻煩,封個中州刺史,外放主事也就是了。至於宿星河,本來就是你宮裏人,錦衣使的差事繳了,讓她安生主持宮務,這才是正經。”


    所以宿家一門算下來,隻有這位大舅哥比較吃虧,官銜降成了正四品,送到州郡當地方官去了。皇帝這樣做,自然有他的深意,太子將來必定和宿星河糾纏不清,萬一要封後,皇後娘家戴罪,終歸說不響嘴。


    皇帝看看太子臉上的傷,沉沉歎了口氣,心說該,這天下總得有人治得了他。其實很多事,他未必不知情,隻是到了這樣年紀,由得兒輩們分出個優劣來罷了。這江山,最終要交給霸主去經營,如果太子是無能之輩,那他才當長哭。


    皇帝拍了怕膝蓋,“朕近來是愈發力不從心了,身子骨也不濟,打算擇個時機,上行宮避暑去。京裏的機務,不必上報行宮,一切由太子酌情處理。”他笑了笑,把視線投向了廣闊的天宇,“朕老了,老了就不該戀棧。天下早晚要交給年輕人的,朕想趁著腿腳還靈便,去看一看我大胤河山,訪一訪多年未見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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