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麵怎麽樣了, 牢裏的人全然不知。這與世隔絕的地方, 進來了就像落進了海心裏,不管你曾經多有能耐, 沒有了船、沒有了槳, 你徒手能幹什麽?


    所有的體麵和榮華, 都是千千萬萬於細微處的迎合促成的。這牢獄裏根本沒人來奉承你, 你算老幾?


    星河所在的這一間,窗上破了個窟窿,橫七豎八釘死的木板間有光透進來,雖看不見人影來往,但尚且能分辨白天黑夜。她一直在等待有人來提審她, 可是兩天了,黑不提白不提的, 簡直叫人懷疑是不是外麵的人把她給忘了。


    她自己幹刑獄這行, 知道最怕就是無限期地關押,既不定罪,也不釋放。之前托付掖庭令的事,恐怕打了水漂兒, 他連麵都不露, 想必是有負所托了。甬道裏有人經過,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懶散地傳來, 她扒著牢門往外看,一個老太監提著水桶經過,她揚聲叫他, “仇令在不在永巷?替我傳個話,說我要見他。”


    老太監駐足看了她一眼,“外頭變天兒啦,仇令忙得很,恐怕沒空來見您。”


    星河心頭一激靈,變天是什麽意思?是皇帝出了岔子?還是太子被拱下台了?她心裏急切,再想追問,可那跛腳的老太監不再理會她,一瘸一拐往甬道那頭去了。


    究竟是什麽意思呢,她急得直想哭。那些說好了誓死效忠她的千戶上哪兒去了?好歹讓她走出這裏,接下來才好行事。哦……她忘了,控戎司本就屬太子管轄,一旦東宮有變故,這個衙門就該別人接手了。她現在最擔心的還是家裏人,朝堂上曆來講究一損俱損,她要是以這種罪名入獄,闔家都脫不了幹係。


    不大的牢房裏,她困獸一樣遊走,身上發餿的衣裳讓她受不了,腦袋疼得也要炸開了。


    時間真難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到天黑的,猛聽大門發出沉重的吱呀聲,終於有人來了。


    她起身迎上前,掖庭令臉上表情澀然,“那啥……宿大人,準備一下,迴頭要移交刑部。”


    從秘獄轉到刑部,那這罪名恐怕要往大了說了。她慌忙問他:“仇大人聽說前朝的動向了嗎?我家裏人眼下怎麽樣?”


    掖庭令歎得很無奈:“您說哪兒還有好果子吃呢,都革了職,聽候發落呢。”


    她悵然站在那裏,好半天迴不過神來,良久才問:“太子爺現如今怎麽樣了?”


    掖庭令一臉似哭似笑的表情,搖頭道:“不好說……不好說……”


    星河越發惆悵了,“真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刑部來領人了,一般重犯都是在夜裏交接的。邁出牢門,短暫的重迴人間,才發現外麵的空氣這麽好。她像個快要赴死的人,貪婪地唿吸,即便衙役催趕,她也毫不在意。


    那些辦差的,懂個什麽尺寸長短。他們隻知道這是階下囚,別出幺蛾子,老實進刑部大牢就行。


    一個卒子嫌她磨蹭,推了她一把,“趕緊的!”


    她迴身望他,眼風如刀:“我身上還有官職,你敢對我動粗?”


    錦衣使雖然虎落平陽了,但極盛時期的威勢還在。當初禦道之上都敢橫著走,什麽刑部、督察院,在控戎司麵前算個球!


    卒子被她申斥,膽怯地咽了口唾沫,但仍舊壯了膽兒說:“您什麽處境,您不知道?錦衣使好大的官威,可惜這會兒不頂用……”話沒說完被她抽手一個耳刮子,打得兩眼冒金星。


    她隻是冷笑,“我就是不當官兒,也輪不著你這泥腿子唿唿喝喝。你是個什麽東西,敢對我動手?”


    卒子氣得臉色都變了,旁邊同行的人掩嘴偷笑,巴不得鬧起來,鬧起來才有好瞧的。可正如她說的,她身上有銜兒,在沒有定罪懲處前,她還是朝廷命官。


    挨了打又怎麽樣,自認倒黴吧!卒子揉了揉臉,“得得得,惹不起您這個大人物。您就甭難為咱們這些當兵的了,有能耐衝尚書大人呲牙去吧。”


    星河沒再理會他們,心裏總還有些小小的期待,那支蝦須簪這會兒也捆綁著太子的命運,除非皇帝完全放棄他,否則絕不可能草草結案。所以暫且靜候,隻要有機會過審,就有機會澄清。但也得做好準備,如果這刻惠後已經占了上風,如此將太子和宿家一網打盡的良機,她是斷然不會錯過的。


    腦子裏亂哄哄,千絲萬縷沒有頭緒。從秘獄到刑部路程太近,剛喘上一口氣,轉眼從一個牢獄進入了另一個更大的牢獄。她原以為必定滿世界都是女犯的哭喊,可是奇怪,從進門直到大牢深處,一路都是空關著的,居然連半個人影都沒看見。


    也就是說這個天牢裏隻關了她一人嗎?她左右觀望,光是沒人倒罷了,獄裏的潔淨也是秘獄不能相比的。


    她問典獄官:“為什麽這裏沒有別的女犯?”


    典獄官哦了聲,“新地方才修成,也不是單用來關女犯的,隻是還沒啟用。您又是本朝唯一的女官,所以專門為您辟出來的,我們大人說了,總算同僚一場。”


    同僚情在這種情況下發揮作用,真是叫人道不出的滋味兒。還能說什麽?隻能請典獄官帶話,多謝刑部尚書的好意。


    本以為進了刑部,離過審就不遠了,這件事的首尾不停在她腦子裏翻滾,她也想好了,怎麽迴答才更有利。然而還是如舊,主審不傳訊,案子幹晾著。期間得了旨意,她被削了錦衣使的頭銜,身上的官服穿不住了。


    獄卒送號服進來,她看看胸前,沒有印上大大的“囚”字。也許因為她還保有東宮尚書的職務,待遇也不錯,一日三餐之外還提供清水。她提溜著號服,在號子裏溜達了兩圈,擦洗擦洗,把囚服換上了。


    據說外麵天翻地覆,宿大學士和星海的日子很不好過,受她的殃及,停職第三天也投入了大牢。她聽見這個消息頓覺灰心,坐在地上思量,謀劃這麽久,作了這麽多掙紮,機關算盡,最後無非這個下場。故去的慎齋公知道了,會坐在墳頭上痛哭吧!子孫無能,無法自保,十五年一個輪迴,十五年前是受屈的慎齋公,十五年後輪到他們了。


    星河從沒覺得自己和祖父的心,貼得像此刻這麽近過。她是因那支遺失的蝦須簪下獄的,到底冤枉。背靠冷牆的時候她就在想,當年的慎齋公必定也有過同樣的心路曆程,氣惱、委屈、迷惘、無助、驚惶,甚至想到了死。


    可是不能死,死了便是畏罪自盡,更如了別人的願。然而無望地活著,真的需要比死更大的勇氣。


    星河覺得自己要瘋了,她開始在牢房裏轉圈子、刨磚縫,在牆上寫了好大的兩個字——冤枉。寫完了自己欣賞一下,發現用石子不及用筆,這兩個字有點丟她的臉。於是又費勁地劃花了,靠牆坐在地上,撐著腿、弓著身,把臉枕在了膝蓋上。


    忽然有腳步聲傳來,仔細分辨,這腳步聲是她熟悉的。她一下子蹦了起來,使勁貼在牢門上看,從這裏斜切過去,能看見一半的甬道。


    腳步聲近了,終於一片佛頭青的袍角飄進視線,那人一身便裝,腰上沒有繁複的配飾,頭上沒有累絲金冠。她隻看他一眼,眼淚便下來了,像久旱逢甘霖,一半是喜悅,一半是希望。


    但哪裏好像又不大對勁,以往的太子很注重儀表,無論何時都是金光閃閃的。今天沒了配飾,雖然依舊晈若明月,但瞧那精氣神,仿佛大不如前了。


    她心頭鈍痛起來,一個牢外,一個牢內,相顧無言。


    過了許久,她把臉貼在木柵欄上,輕聲說:“主子,您怎麽來了?”


    太子說:“我來瞧瞧你,這世上隻有我記得你了。”


    巨大的痛苦扼住了她的喉嚨,那一瞬她險些大放悲聲。太子示意獄卒把門打開,臨了塞了塊銀子進那卒子手裏,“走遠一些,孤和宿大人說會兒話。”


    曾幾何時,太子必須靠這樣的賄賂才能令人受命了?星河看著那卒子捏著銀子走遠了,心裏愈發覺得悲憤,“您何必這樣?”


    他邁進來,示意她噤聲,“今時不同往日了,我這個太子如今算是掛名的,哪天說罷免就罷免。監國不再,東宮也不再,我就進來和你作伴,一起等死了。”


    他臉上帶著笑,眼裏卻苦海無邊。還同以往一樣,攤開兩手,空出胸懷等她。她很快便依偎過去,緊緊地貼著,瑟縮的心找到了片刻的寧靜。和他在一起,又覺得似乎一切都不是難題,總有一天會雲開霧散的。


    “可惜我這兒沒地方請您坐。”她悵然說,“也沒有香茶來款待您。”


    “你傻麽?這兒又不是你家,還來那套虛的。”他也不矯情,拉她在草堆裏坐著,拍拍身下稻草,奇道,“我看別的牢房裏沒你這麽多麥秸稈,你這兒都能堆成垛子了。”


    她說:“我和典獄官討的,反正這兒也沒旁人,那些草放著也是閑置。”


    太子啊了聲:“你這人,到死也不虧待自己。”


    她捶了他一下,“您來就是為了笑話我?”


    他說沒有,上下打量她,“你穿牢服比穿官袍好看,像中衣似的,隨時準備侍寢的樣子。”


    星河要被他氣死了,“這時候您還有閑心打趣呢!”


    他說:“要不怎麽的,哭嗎?除了死至親,老子從來不哭。”看她眼睫盈盈有淚,伸手替她抹了一把,“越來越沒出息了,你這樣的人還當官兒?讓你留在家裏帶孩子都是抬舉你!”


    她怨懟地瞪了他一眼,卻又緊緊依偎他,抱著他的胳膊不肯撒手。


    她枕著他的肩頭喃喃:“那支簪子究竟是不是我的,我到現在都沒看見。這事兒也絕對不是我幹的,您相信我嗎?”


    太子心說當然不是你幹的,因為是我幹的。臉上卻扮出了彷徨:“我相信你沒有用,皇父不相信。”


    星河心裏氣惱,嘀咕起來:“皇上怎麽如此昏庸,光聽一麵之詞!”


    阿彌陀佛,太子暗暗叫苦,罪過罪過,對不住皇父了。嘴裏敷衍著:“也不能怪他老人家,近來宮裏出了那麽多事兒,惠後心思又縝密,這迴是真的叫她蒙過去了。至於那支簪子,我瞧見了,是你的。要不是以前被我撅斷了須,還真不好辨認呢。”


    她氣憤不已:“可那支簪子早丟了,就是您讓我搬進光天殿那迴,晚上倒騰過來倒騰過去,打開妝匣發現它不見了。我生怕將來這上頭出差錯,特意吩咐蘭初去報掖庭令,結果掖庭令說他那裏沒有這一項的錄檔,不認這事兒。為今之計隻有問蘭初了——如果她還活著的話。”


    她這麽一說,太子忽然發現竟然把蘭初給漏了,那丫頭這會兒活蹦亂跳在命婦院呢。


    至於那支簪子,其實是他命蘭初昧下的。做人要講道理,憑什麽她能受左昭儀指派潛伏在東宮,他就不能把蘭初安插在她身邊?她這一提醒,他想起來得迴去打發了蘭初,免得將來穿幫。一麵哀戚地說:“蘭初是惠後的人,惠後這女人不簡單,即便她不做皇後,東宮的一舉一動也在她掌握之中。聞長禦那裏的事一出,蘭初就被滅口了,昨兒才把人從井裏撈出來,你沒看見,泡得像胖大海一樣。”


    “果然的……”她哀致地說,“果然逃不脫。隻是她這一死,死無對證,我要洗脫罪名,恐怕更難了。”


    她泫然欲泣,他把她攬進懷裏,安撫道:“我再想法子吧,了不得這個太子不當了。其實名利場上摸爬滾打那麽多年,我也厭倦了,要摘了我太子的銜兒,悉聽尊便,我不在乎。”


    星河卻不這麽想,當初宿家一心要把他拱下台,她心裏有底,因為有把握自己能撈他一把。現在她進來了,宿家也完了,今後惠後當道,廢太子就是眼中釘。也許他不會坐以待斃,但她不在他身邊了,無論如何心是放不下來了。


    她這頭正傷心,聽見咻咻的吸氣聲,扭頭一看,他把鼻尖貼在了她脖子上。


    “您這是什麽癖好?喜歡汗味兒?”她有些不好意思,“進來這麽多天,沒能好好洗一迴澡,人都餿了。”


    他沒說話,隻是緊緊抱住她。


    這種時候,頗有大難臨頭相依為命的感覺,原來一夕樓塌就是這樣的。她難過至極,擰過身摟住他的脖子,“您在外麵一定要小心,小心暗箭,吃的東西也得仔細,一定讓人先試,記好麽?”


    他說好,複和她耳鬢廝磨,極低的嗓音慢悠悠遞進她耳朵裏:“星河,我算過,咱們走到今天,整整十一年零七個月。這些年你不論寒暑都伴著我,我得意也好,失意也好,你從來沒有害過我。你為什麽來東宮,奉了誰的命,我都知道。多少次我想和你細說,可是我不敢,害怕一旦戳破了,你會和我勢不兩立。我寧願你陽奉陰違,就算你滿腹算計,我也認了,你知道這是為什麽?不單是咱們一同長大的情義,更因為我愛慕你——不是喜歡,是愛,我愛你。”


    他們之間,其實隻隔一層窗戶紙,隻要誰有那份勇氣,輕輕一捅就破了。可是彼此都咬牙堅持著,誰也沒這個膽子去碰觸。如果不是窮途末路,可能還要繼續下去,繼續到星河役滿出宮,嫁作他人婦,從此緣盡,錯過一生。


    在星河眼裏,女官的清白從來都是這些天潢貴胄的貢品,陪主子上演一些親熱的戲碼兒,是她分內。可是次數多了,也會鑿破堅冰直達內心。她能感覺得到,他是喜歡她的,即便他從來不說,她也知道。自己呢,拿什麽來迴饋他?必是冒著巨大的風險,不顧一切周全他。


    本來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以後各自保命,誰能活下來,逢年過節在對方牌位前上一炷香,就盡夠了。沒想到他現在開口,挑在個時候,她不知道怎麽應他,隻是吻吻他的唇角,“你可真傻。”


    不該說的,說了徒增煩惱,可是不說又覺得遺憾,沒準兒以後再沒有機會了。


    太子說:“我哪裏傻?患難才見真情,現在說正合適。”至少這裏耗子爪進不來,說真的太子殿下夾縫中也活得艱難,想和心愛的人偷個情,還得挑這種地方。不過老天待他不薄,四下無人、滿懷悲涼時,說出來的情話才不摻水分。他正了正色道,“我對你掏心挖肺,你不能光說我傻,就把事情糊弄過去了。你得給我個說法。”


    星河忸怩了下,“叫我給你什麽說法?這麽又親又摟的,還不夠麽?”


    太子說不夠,把她壓在草垛子裏,咬著她的耳朵說:“和你在一起,怎麽著都覺得不夠,我說的都是實話。”


    星河慘然閉了閉眼,“我也這麽想,咱們都不是孩子了,用不著遮遮掩掩的。”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屁股。


    太子像被摁著了機簧,順勢往前頂了一下,看見她驚訝的目光,羞赧笑道:“星河,我問你個問題,如果咱們明天都得死,你最大的遺憾是什麽?”


    星河想了想,又瞧瞧他,“死的時候還是囫圇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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