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搖春輕咳一聲,強作鎮定地道:“喜歡就好。”


    眼角餘光忽然瞥見那虛掩的窗外,有星星點?點?的白色,她定睛一看,卻是片片細雪。


    燕搖春愣住,輕輕啊了?一聲:“下?雪了?。”


    楚彧循著她的目光,朝窗外望去,道:“這?時節是該下?雪了?。”


    作為一個南方人,燕搖春還從?未見過雪,這?會兒不免有些興奮,支起?身,將那扇窗推開了?,冷風吹拂進來,挾裹著細細的雪花,她伸手接了?一片,細雪落在掌心,頃刻間便融化了?,沁涼入骨。


    漫天細雪,猶如飛花,燕搖春趴在窗邊,仰著頭癡癡看了?好一會兒,忽然來了?幾分興致,提議道:“我們出去走一走吧?”


    楚彧對她向來是有求必應,便讓人備好鬥篷和手爐等禦寒之物,帶著她往外走,等出了?摘星閣,燕搖春才發現這?雪著實有點?小,與其說是雪,更像是霜花,剛剛碰到地麵,頃刻間就消失不見了?。


    這?和她想象中的大?雪相去甚遠,燕搖春不禁有些失望。


    楚彧略一思索,提議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那裏或許會好看。”


    他帶著燕搖春往禦花園的方向走,過了?瓊湖又往西,路上?的景致越看越眼熟,燕搖春想了?想,這?不就是上?次惠昭儀請她喝酒的地方麽?


    她這?麽想著,抬頭一看,果然有一玲瓏八角亭佇立在高處,上?麵掛著一個匾額,上?書滿霜亭三字。


    上?次來時,還是在秋季,這?會兒已是入冬了?,亭畔的老鬆依舊,花木已凋落,但是與上?次相比,此時又有了?別樣的景致。


    那些梅樹都開了?,燕搖春舉目望去,還以為這?裏下?過一場大?雪,滿樹皆白,梅花開得肆意熱烈,然而?當中最顯眼的,還是那一株紅梅,灼灼艶色,在漫天細雪中傲然盛放,美不勝收。


    看見它?的那一瞬間,燕搖春甚至下?意識屏住了?唿吸,楚彧解釋道:“下?大?雪的時候,花都被積雪蓋住了?,反而?沒那麽好看,現在正好,有雪有梅,二者互相映襯,恰如其分。”


    細細的雪墜落在花瓣上?,卻沒有立即融化,潔白無?暇的雪,殷紅如火的梅,令人不禁心生感慨,世上?怎麽會有如此極致的美。


    燕搖春忍不住伸手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梅花瓣,雪便融化了?,冷得她一哆嗦,連忙收迴手,貼在手爐上?取暖。


    這?裏的風景美則美矣,就是風太大?,煞是凍人,吹得燕搖春眼珠子都發冷了?,鼻尖泛起?微紅,她吸了?吸鼻子,欣賞了?一會兒梅花,不知怎麽,她想起?來這?棵樹是楚彧親手種的。


    至於種樹的原因……


    燕搖春下?意識看向樹根的位置,卻聽楚彧道:“埋在偏左一點?的位置。”


    燕搖春一怔,一迴頭,正好對上?了?那雙鳳眸,楚彧正在看著她,也?不知看了?多久了?,他手中撐著傘,自然而?然地往燕搖春這?邊傾斜,以至於自己的肩頭已沾了?些細雪。


    燕搖春忽然問他:“你常來看它?嗎?”


    楚彧沉默片刻,才答道:“其實不常來。”


    燕搖春有些不解:“可你不是還特?意種了?一株紅梅,說是這?樣便能一眼就看見它?……”


    楚彧卻道:“我來與不來,它?都不在這?裏了?。”


    說到這?裏,他望著燕搖春,道:“貓已經死了?,埋在這?裏的隻是一個軟弱無?用的人。”


    燕搖春的唿吸微滯,她聽出了?對方的話外之意,第一次在皇後口?中得知這?件事時,燕搖春清楚地記得,皇後的口?吻透出幾分輕蔑和譏誚:他太軟弱了?。


    燕搖春下?意識道:“不是……”


    楚彧怎麽會是軟弱的呢?


    他看起?來總是遊刃有餘,從?容不迫,情緒穩定……


    這?麽想著,燕搖春的腦中卻莫名浮現出一道單薄清瘦的身影,那是少年時候的楚彧,他一個人坐在窗前讀書,被訓斥,被懲罰,從?始至終隻有一隻小貓陪著他,但是後來,貓也?不見了?,埋入了?黃土中……


    燕搖春看著楚彧肩頭的薄雪,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那時候哭過嗎?”


    楚彧當即頓住了?,在心上?人麵前承認自己軟弱無?用也?就罷了?,還要承認自己哭過,他無?論如何都有些開不了?口?,當然,楚彧不覺得自己是好麵子的人,躊躇片刻,還是答道:“有那麽一兩次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燕搖春正伸手替他拂去了?雪花,然後踮起?腳尖,湊過去,嘴唇在他的臉側輕輕親了?一下?。


    那個動作真的很?輕,如同這?片片細雪一般擦過,楚彧甚至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是那一瞬間,他明明感覺到了?少女輕淺的唿吸,如同重錘擊在他的心口?,帶來一陣輕微的眩暈。


    燕搖春的鼻尖被凍得通紅,明如秋水一般的眸子抬起?,看著他,道:“你不軟弱。”


    楚彧聽見她的聲音,比往常更加清晰:“阿彧,你已經是我見過最堅強的人了?。”


    撐著傘的那隻手,指骨收緊,手背上?青筋浮現,楚彧用盡所有的力氣,才克製住了?自己的情緒,他上?前一步,將燕搖春緊緊擁入懷中,低頭吻上?了?她的唇瓣。


    唇齒間相依時的溫度,格外熾熱,燕搖春被這?突如其來的親吻弄得昏頭漲腦,措手不及,親著親著,她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


    天氣這?麽冷,他們接吻的時候,是不是熱氣騰騰的?雪花落在上?麵不是就直接融化了??


    燕搖春被這?個想法逗樂了?,哧哧笑起?來,她這?麽一笑,楚彧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隻好停下?來,輕聲問:“又怎麽了??嬌嬌。”


    燕搖春一邊笑,一邊把自己剛剛想到的事情告訴他,楚彧想了?想,道:“那你可以仔細看一看。”


    說完,又低頭吻了?上?來。


    ……


    天氣實在冷得很?,燕搖春的身子弱,所以在小半個時辰後,楚彧便將她送迴了?摘星閣,但是他並未直接迴乾清宮,而?是去了?紅葉齋。


    宮女捧著沏好的新茶入了?殿內,滿室燈火通明,皇後正坐在書案後,手中拿著筆,頭也?不抬地道:“皇上?大?駕光臨,臣妾有失遠迎,不知有什麽事?”


    楚彧坐在窗下?的軟榻上?,手指摩挲著腰間的白玉佩,他看著皇後,道:“朕是來和你商量一件事的。”


    皇後的筆尖微頓,過了?一會兒,她才直起?身,道:“皇上?一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話直說便是。”


    楚彧沒有一絲猶豫,直言道:“朕欲遣散後宮。”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紅葉齋內,空氣靜如死寂,針落可聞,直到一個燭花忽地爆開,發出劈啪輕響,打破了?這份靜寂。


    皇後的神色略微意外,她打量著楚彧,慢慢地道:“皇上怎麽突然有了這樣的念頭?若是覺得臣妾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盡可以指出來。”


    楚彧隻是搖首,道:“你沒有哪裏做得不好。”


    皇後的柳眉輕挑,這個?動作在她做來既柔媚,又瀟灑,悠悠道:“既非臣妾的錯處,那就是皇上自己的考慮了?,且容臣妾多嘴問一句,究竟是什麽原因呢?”


    “還是說,”她頓了?頓,繼續道:“皇上是為了?某一個?人?”


    楚彧卻道:“這是朕的原因,並不是為了?誰。”


    聞言,皇後定定地望著他,美眸中浮現幾分?審視與?思忖之色,最後轉為了?然,她道:“既然如此,臣妾也沒什麽?話可說的,皇上可想好?要如何向朝臣交代?了?麽??後宮的嬪妃們又該如何安置?”


    楚彧道:“皆賜封郡主封號,賞財帛一千,令其歸家,各自嫁娶,倘若有不願意的,可搬去清涼山行宮居住,此後與?皇室無幹。”


    皇後聽罷,隻問道:“皇上已想好?了??”


    楚彧:“君無戲言。”


    待他離開後,殿內便再次恢複了?安靜,桌案上的新茶並未動過,依然散發著氤氳的熱氣,宮女走上前,輕手輕腳地收拾著,正在這時,她忽然聽見皇後道:“沒想到他還有這個?膽量呢,從?前倒是我看走眼了?。”


    宮女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娘娘……”


    皇後看向她,嗓音柔和而微啞:“綠珠,等若有一日,你能離開皇宮了?,準備去做什麽??”


    “離開皇宮?”綠珠略一思索,道:“奴婢今年十七,按照規矩,還要三年才到出宮的時候呢,若出了?宮,當然是迴老家了?,我娘年紀大了?,不知現在身子如何,弟弟妹妹想必也長大了?。”


    她說著,麵上露出幾分?期盼之色,皇後聽了?,微微頷首,道:“你是有去處的,這是一件好?事。”


    她說著,拿起筆來,寫了?幾個?字,忽而又道:“我雖沒有去處,但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綠珠先是驚異,很?快又笑道:“您是大昭的皇後,要一直在這皇宮裏的,怎麽?會沒有去處呢?”


    皇後搖頭,手中的筆停了?下來,她忽然道:“從?前我還說他軟弱,如今覺得,軟弱的應當是我自己才對?。”


    宮女疑惑不解,皇後卻放下筆,起身到了?窗前,將那扇窗推開來,霎時間,寒風挾裹著片片細雪湧入,窗外的天地闊大而浩渺,一片蒼茫,唯見漫天細雪,紛紛揚揚地墜落下來。


    ……


    雪漸漸小了?,一個?官員正跟隨著小內侍往前走,他穿著一襲青色的官服,看起來品階不高,但是身形頗高大,步子利索,走路帶著風。


    那人正是受詔入宮的柳宴書,他抬起頭看了?看朱紅宮牆,微微眯起眼,叫住那小內侍問道:“小公公,乾清宮還有多遠?”


    內侍答道:“就在前頭了?,柳大人莫急。”


    柳宴書才不著急,他一想起陳院使昨日和他說起的話,就覺得頭大如鬥,心中更是七上八下,萬萬沒想到,喻少卿就是當今天子。


    也沒人跟他說啊!誰能知道皇上會在文思院假冒一個?低品官員呢?


    難怪當初陳院使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偶爾還要嗬斥他,百般暗示,偏生柳宴書又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壓根就沒看出來,如今再細細迴想,他隻覺得脊背發涼。


    皇上今天突然召見,莫不是打算要辦他了?。


    柳宴書想起陳院使那個?自求多福的眼神,頓時欲哭無淚,心道我命休矣。


    “柳大人,乾清宮到了?,”那小內侍笑著停下步子,道:“請大人在此稍後片刻,容奴才進去通稟一聲。”


    柳宴書點頭:“有勞小公公。”


    等那小內侍進去了?,柳宴書歎了?一口氣,從?袖子裏摸出一副眼鏡戴上了?,有眼不識泰山啊,他這次真得睜大眼睛了?。


    不多時,那小內侍又迴來,笑道:“柳大人,皇上召見,請隨奴才來。”


    “好?。”


    柳宴書的心情悲壯萬分?,跟著對?方入了?乾清宮正殿,也不敢到處看,老老實?實?地低著頭,等到了?禦前,恭敬長揖,忐忑道:“微臣參見皇上。”


    空氣安靜無比,柳宴書感覺到一道目光在他身上掃過,片刻之後,才有一個?熟悉無比的聲音自上方傳來:“免禮平身。”


    聽到這個?聲音,柳宴書隻覺得頭皮發麻,直起身來,偷摸著往上瞟了?一眼,又飛快地收迴目光,依然難掩震驚之色。


    緊接著,楚彧喚道:“柳司丞。”


    柳宴書一激靈,立即道:“微臣在。”


    楚彧一邊用朱筆批奏折,一邊問道:“知道朕為何召見你嗎?”


    柳宴書硬著頭皮答道:“恕臣愚鈍,還請皇上明示。”


    聞言,楚彧抬起頭來,望著他,道:“你昨日見到嬌嬌了??”


    柳宴書愣了?一下:“皇上是指……喻、喻姑娘嗎?”


    “她並不姓喻,”楚彧糾正道:“而是姓燕,也並非朕的妹妹。”


    柳宴書恍然大悟,他猛地想起來,在朝中名?氣大盛的那一位燕容華,頗受聖寵,柳宴書從?前還誤會燕容華冒領了?喻姑娘的功勞,原來二者本就是一個?人,可他當時什麽?也不知道,還在喻姑娘麵前指責燕容華的不是……


    想到這裏,柳宴書心中湧起幾分?酸澀,又有些尷尬,最後化?作苦笑,對?天子道:“是,微臣明白?了?,喻、燕姑娘已經和微臣說明此事了?。”


    他頓了?頓,收斂好?情緒,解釋道:“微臣昨日確實?碰到了?燕、燕容華,她向臣打聽集市的所?在,臣擔心她找不到,所?以主動提出為她引路,除此之外,臣與?她並沒有任何出格之處,望皇上明鑒。”


    聽了?這話,楚彧的注意力卻放在了?另一個?地方,劍眉輕挑,問道:“她已經和你說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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