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昭儀的?步子微微一頓,很快便恢複如常,在楚彧麵前站定,款款俯身行禮:“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聖安。”


    這時,她?看見了楚彧手中的?動作,天子竟然在剝蠶豆,修長?的?手指靈活地將豆殼撥開,露出?內裏飽滿的?蠶豆,他將豆子放到一旁的?瓷碟中,那?裏已經堆起小半碟蠶豆了。


    楚彧將瓷碟推到燕搖春麵前,接過李德福遞上的?帕子,一邊擦拭手指,這才抬起鳳眸,看向她?,道?:“知道?朕為什麽叫你?過來嗎?”


    惠昭儀收迴目光,微微垂下頭,十分恭順地道?:“臣妾愚鈍,還請皇上明白示下。”


    “愚鈍?”楚彧竟笑了一下,道?:“你?是懿安太後挑選的?人,怎麽會愚鈍呢?”


    他的?語氣並不是疑問,而是一種陳述,惠昭儀下意識去看玉蝶,宮女正伏跪在地上,側對著她?,臉色蒼白無比,看起來像是哭過一場,神色有?些惶惶不安。


    惠昭儀收迴視線,輕聲道?:“皇上的?意思,臣妾有?些不明白,不過當?初臣妾隻是一介掌膳宮女,確實是得了懿安太後她?老人家的?賞識,才得以到皇上身邊服侍,若說臣妾是懿安太後挑選的?人,倒也恰如其?分。”


    “恰如其?分,”楚彧念著這四個字,他的?聲音沒什麽情緒,也並不生氣憤怒,而是慢慢地問道?:“中秋夜你?冒充燕容華的?名?義,給朕送酒,唆使淑妃,毒殺佩兒,誣陷燕容華,這些都是懿安太後吩咐你?做的??”


    惠昭儀的?表情也微變了些許,她?勉力一笑,道?:“皇上,這……”


    楚彧的?眼神透出?幾許鋒銳之意,聲音微冷:“朕之前與你?說過,不論你?做什麽事情,都不要牽連到她?,你?沒有?記住嗎?”


    一對上那?雙深邃的?鳳眸,惠昭儀頓時失了聲音,她?忽然想起懿安太後曾經說過的?話來:那?孩子雖然看似冷情少言,卻最重?情誼,尤其?是在低處,你?贈他一分,他便會還你?三分,所以哪怕得不到他的?喜歡也不要緊,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總會幫著你?的?……


    多年前,懿安太後把她?送到這個人身邊,並告知她?對方的?軟肋,惠昭儀便利用這軟肋,做了許多事情,可她?沒想到的?是,時過境遷,這個人又有?了新的?軟肋。


    惠昭儀的?目光落在案幾的?瓷碟上,那?裏盛著半碟剝好的?蠶豆,她?有?些出?神地想,與其?說是軟肋,倒不如說是逆鱗。


    第113章


    殿內空氣靜默良久,針落可聞,燕搖春打量著惠昭儀,她生了一張頗為平凡的臉,最好看的是?那一雙眼睛,此?時微微垂著,倒是?透著幾分異樣的平靜。


    “皇上誤會了,”惠昭儀解釋道:“懿安太後她老人家別居甘泉宮許久,早已遠離後宮紛爭,臣妾心中感念她的恩情,這才每隔數月去信請安,皇上若是?不信,盡可以查閱臣妾與甘泉宮的往來書信,絕無半字虛言。”


    楚彧隻是?定定地望著她,片刻後,道:“你的意思是?,那些事情都是你自己做下的,與懿安太後無關?”


    惠昭儀垂眉斂目,輕聲?道:“是?。”


    事?已至此?,她仿佛已經徹底認命了,抬起眼迴視楚彧,坦言道:“淑妃性格跋扈驕縱,自視甚高,對臣妾多有不善,她背靠太後娘娘,無奈之下,臣妾隻能委曲求全,隻是?泥菩薩尚有三分土性,臣妾又豈會一直任其?欺壓呢?所以臣妾買通了錦繡宮的宮女佩兒,那香方確實是?臣妾交給?佩兒的,但若是?淑妃她心思正直磊落,又怎麽會落入圈套?”


    對她的這一番話,楚彧不置可否,燕搖春忍不住蹙起眉,開口問道:“那佩兒呢?”


    惠昭儀似乎有些意外,然而很快,她便答道:“佩兒誣陷燕容華之事?,是?太後做的,我並不知情,但是?誣陷就是?誣陷,她以為供出了你的名?字,便可以保住性命,殊不知這不過是?飲鴆止渴罷了。”


    說?到這裏,她的麵?上露出幾分譏誚之意,道:“更何況,皇上寵愛燕容華,別說?隻是?如此?拙劣的謊言了,哪怕燕容華真的是?幕後主使,想必皇上也會竭盡全力地維護你的,所以在這之前,她必須死在慎刑司裏。”


    燕搖春驚詫於她的語氣之輕巧,仿佛人命如微塵一般輕賤,她心中不禁漫上幾許寒意,惠昭儀似是?看出來了,她竟然還笑了笑:“燕容華倒也不必害怕,你如今可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有什麽事?情,皇上會替你作?主,自不必如我這般諂諛取容,居於他人之下,隻要燕容華能一直討皇上歡心,便可盛寵不衰,高枕無憂了。”


    燕搖春登時愣住,楚彧的眼神浮現?幾分冷銳之意,沉聲?喝止道:“住口。”


    惠昭儀垂下眼:“是?,臣妾失言了,請皇上恕罪。”


    楚彧神色冷淡地盯著她,眸光深諳,薄唇微抿成一條直線,喚來李德福,吩咐道:“惠昭儀構陷他人,毒殺宮女,即日起,奪其?位分,貶為庶人,打入冷宮,聽候發落。”


    ……


    待入了夜,溫度就更低了,窗欞上都?結了一層薄薄的霜花,燕搖春上輩子?是?個地道的南方人,極其?怕冷,和每個從?未見過雪的南方人一樣,總是?向往著冰雪,然而當她真正身臨此?境之時,才霍然驚覺,自己或許無法忍受這刺骨的寒意。


    “主子?,”知秋自外間進來,輕聲?道:“您要歇了嗎?”


    往日這個點,燕搖春確實該睡下了,可是?不知為何,她今天卻沒?什麽睡意,想找人說?說?話,然而一對上知秋詢問的目光,她又猶豫了,她不睡,就意味著知秋和盼桃也不能睡,還得打起精神陪著她。


    燕搖春又想起阮拂雲來,隻是?對方這時候大概也已經休息了,她有些失落,窩進被子?裏,對知秋道:“不必守夜了,你和桃兒去睡吧。”


    如今知秋已經很習慣她的要求了,答應下來,然後將殿內的燈燭都?滅了,隻留下雲台案上的一盞燈,便退了出去。


    燕搖春盯著帳頂發了一陣呆,聽見外麵?的風聲?,嗚嗚咽咽,像女子?幽怨的哭泣,令人心煩。


    有什麽事?情,皇上會替你作?主……


    隻要燕容華能一直討皇上歡心,便可盛寵不衰,高枕無憂了……


    燕搖春猛地翻了一個身,用力把?被子?拉過頭頂蓋著,但是?惠昭儀說?過的話依然在耳畔不停地迴響,像是?要鑽進她的腦子?裏去。


    最後燕搖春索性坐了起來,靠著床欄發呆,手指忽然碰到了一個什麽東西,硬硬的,她低頭一看,卻見那軟枕下露出一個金燦燦的小角,是?一枚金令。


    燕搖春恍然想起,這是?中秋那一日,楚彧送給?她的,持此?金令,可以隨意出入宮闈,不受限製。


    她將那枚金令拿起來,握在手心,沉甸甸的,泛著金屬特有的涼意,燕搖春原本煩躁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說?起來,自她拿到這一枚金令起,還從?未使用過,這一塊小小的令牌,真的能讓她走出這個後宮?


    ……


    惠昭儀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後宮,聞者俱驚,不過有淑妃的事?情在先,她們倒也不怎麽奇怪了,隻是?不知這次惠昭儀究竟是?犯了什麽大錯,竟落得如此?下場。


    也有好奇者如趙才人,派人去試著打聽一二,誰料乾清宮的人口風頗緊,橫豎沒?打聽出什麽來,寧美人得知此?事?,冷笑一聲?,對她道:“我勸你還是?少理?會這些事?,大概是?和摘星閣裏的那位有關,沾上一星半點兒就要傷筋動骨,焉知你會不會成為下一個惠昭儀呢?”


    趙才人聽得一頭霧水,疑惑道:“寧姐姐這話說?得什麽意思?你是?說?,惠昭——她被廢的事?情,是?同燕姐姐有關?”


    寧美人把?玩著一盞琉璃酒樽,語氣漫不經心道:“八九不離十。”


    正說?著,門外有宮人進來,福身行禮,恭聲?稟道:“寧美人,太後娘娘請您過去一趟。”


    寧美人聽了,微微蹙起秀眉,但還是?放下酒樽,站起身來,才走了一步,便晃了晃,趙才人連忙扶住她:“寧姐姐怎麽了?莫不是?喝醉酒了?”


    寧美人一手撐著桌沿,一手扶著額,麵?露痛苦之色,道:“大概是?這酒太烈了,後勁有些大……”


    趙才人有些著急,道:“那你這般情形,如何能去見太後娘娘?”


    寧美人忍著痛楚,對宮人道:“我身子?有些不適,恐怕今日不能去見太後娘娘了,煩請你同她老人家說?一聲?吧。”


    那宮人麵?露猶豫之色,趙才人已經在一迭聲?叫請太醫了,他隻好應下,又退了出去。


    寧美人一雙美目輕轉,對趙才人道:“還要勞煩趙妹妹送我迴去了。”


    趙才人是?個熱心腸的,自是?滿口答應,親自扶著她往外走,待兩人路過一道宮門時,她眼尖,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道:“那不是?燕姐姐嗎?”


    寧美人循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了燕搖春,她並未察覺到兩人的存在,而是?徑自往前走去。


    趙才人訝然道:“那邊好像是?丹鳳門了,燕姐姐去那裏做什麽?”


    寧美人的麵?上浮現?幾分若有所思,站直了身子?,道:“跟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卻說?燕搖春已到了丹鳳門前,遠遠就看見門口值守的禁衛,她略一猶豫,摸了摸袖中的金令,壯起膽子?走近前去,果然被禁衛攔下來了:“宮闈重地,不可隨意出入。”


    燕搖春學著秦燦,狀似鎮定地從?袖中取出那枚金令遞過去,那禁衛看了看,緊接著皺起眉,並未立即放行,燕搖春的心也倏地提了起來,暗道不是?吧,楚彧竟然騙她?


    正在她心中忐忑的時候,那禁衛客氣道:“請姑娘在此?稍後片刻。”


    他說?完,對同僚使了一個眼色,自己轉身走開了,他拿著那枚金令去見了自家的上峰,稟道:“屬下從?前也見過天子?金令,但上麵?刻著的是?龍紋,這一塊卻是?鳳紋,屬下不敢擅自做主,故而前來請示。”


    聽聞此?言,那禁軍隊長接過金令細細打量幾眼,表情微變,忙問道:“持令之人如今在何處?”


    那侍衛道:“還在宮門前。”


    “速速放行,”禁軍隊長道:“不可怠慢了貴人。”


    於是?,在燕搖春等了小半盞茶的時間後,便看見之前那名?侍衛迴來了,對方的態度比之前客氣了不少,甚至堪稱恭敬,拱了拱手,道:“您請。”


    燕搖春收下金令,道了一聲?謝,這才一步一步地穿過了丹鳳門,正午的陽光恰好自外麵?照進來,落在了她的發間、眉梢和眼裏,既明亮又溫暖。


    燕搖春轉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細細長長的,她忍不住微笑起來,心頭的沉重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輕鬆和欣喜之意。


    她真的出來了,楚彧沒?有騙她。


    而另一邊,寧美人站在宮牆旁,遠遠望著丹鳳門的方向,隻見門口立著十數名?禁衛,看起來森嚴無比,趙才人探頭張望了片刻,不可思議地道:“寧姐姐,燕姐姐方才是?……出去了嗎?”


    “嗯,”寧美人蹙起秀眉,沉吟道:“禁衛是?放她出去了。”


    趙才人滿麵?疑惑,不解地道:“她怎麽能出宮?不是?說?後妃不得離開皇宮嗎?”


    說?到這裏,她的麵?上又露出羨慕之意,道:“我也想出宮,我想我爹娘和妹妹了,不知道他們現?在好不好,前陣子?傳信來,聽說?我妹妹就要出嫁了。”


    聞言,寧美人看向她,語帶慫恿道:“你也問一問?萬一能出去呢?”


    “哎,”趙才人頓時心動了,躍躍欲試道:“若是?真能出去就好了。”


    趙才人向來是?個膽子?大的,今日沒?有岑才人在旁邊攔著,她更是?無所畏懼,被寧美人三兩句話唆使了,興衝衝地往丹鳳門走,誰料還未靠近門口,就被禁衛攔下來了:“宮闈重地,無令不可出入。”


    趙才人指了指大門的方向,不死心地道:“剛剛那個怎麽能出去?”


    禁衛麵?無表情地答道:“她有天子?金令。”


    趙才人當即愣了一下,迴頭看向寧美人,對方麵?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寧美人了然,悠悠道:“天子?金令,那可不是?我們能拿到的東西,想來是?皇上賜給?她的。”


    趙才人看著大開的丹鳳門,眼巴巴地道:“那能借來用用嗎?”


    寧美人:……


    她沉默了片刻,道:“你可以試試,萬一燕容華好心,願意借給?你呢?”


    第114章


    宣政殿內。


    李德福持著拂塵,揚聲唱道:“宣肅王之嫡次孫,楚錦入殿覲見。”


    不多時,一個八九歲年紀的男童自殿外進來,他看?起?來精心打扮過,穿著一襲魏紫色刺繡錦衣,頭戴小玉冠,足蹬青色緞麵小靴,被眾臣齊齊打量著,他似乎有些怯場,步子?頓了頓,李德福連忙又唿喚一聲,那小孩方才?繼續往前走,到了禦座下方,對楚彧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楚錦參見皇上,恭請皇上聖體安康。”


    他的?麵容還很稚嫩,行為舉止間又故作老成,看?起?來頗有些好笑,上了年紀的?老臣見了,都捋著胡須笑,楚彧端詳那小孩片刻,抬了抬手,命他起?來,又問了幾?句話,小孩都一板一眼地迴答了。


    緊接著,又傳喚了幾名宗室子弟,年紀大多是十?歲左右,明王之子?楚源亦在其中,他的?年紀是最小的?,有些好動,不時東張西望地四處打量。


    原本明王不欲讓他入宮,奈何?太後的?態度實?在強硬,一連下了兩道懿旨,又把明王妃叫入宮中訓斥了一番,最後以明王的?妥協告終,到底是把楚源送來了,而楚彧則是出於某種原因,並未阻攔,默許了這一切。


    楚彧的?目光在那些孩子?身上逡巡而過,一個個都十?分拘謹,低垂著頭,不敢看?他,好在迴話尚算得體,想必來時家中都耳提麵命過的?,沒有鬧出什?麽禦前失禮之舉來。


    楚彧淡聲道:“爾等宗室之胄,入宮之後,當聽太傅教誨,勤學篤行?,承先祖遺風,習聖賢道理,方能為國家之棟梁,承天下之重任。”


    眾孩童齊聲應道:“謹遵聖上旨意。”


    直至午時方散了朝,楚彧離了宣政殿,李德福捧著拂塵過來,小聲稟道:“皇上,前頭有人來傳信,說燕容華已離宮了。”


    楚彧心中一緊,過了片刻,才?問道:“她……一個人走的??”


    “是,”李德福道:“值守的?禁衛說,她是拿著您給的?金令去的?。”


    他說著,偷偷覷著天子?的?神情?,試探道:“要奴才?派人去一趟嗎?”


    楚彧薄唇微抿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李德福頓時閉上了嘴,過了一會兒,才?聽見楚彧道:“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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