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五章 欠債鬼


    蕪湖,長江重埠吳楚名邑,早在春秋戰國時代就是長江流域的四大重鎮之一。


    在蕪湖地麵上,範氏家族是當地的第一大姓,雖然已經分出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堂口,卻擁有一個共同的先祖:越國大夫範蠡。


    範蠡,絕對是曆史名人,除了協助越王勾踐滅吳之外,還有和四大美人之首西施的種種美好傳說,他不僅在以為成功的政治家,同時還是一個非常成功的商人,賺下了很大的家業,自稱陶朱公。


    在究竟誰才是陶朱公嫡係子孫的這個問題上,南陽範氏和蕪湖範氏打了幾千年的嘴仗,至今都沒有分出勝負。從地緣和曆史起源上來說,南陽範氏應該更正統一些,但是從實際作為上來看,蕪湖範氏顯然更接近先祖的風格,尤其他們在商業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功,分明就是陶朱公當年的風範。


    作為範氏子孫,範成吾的人生履曆隻能用“平平無奇”來形容,雖然已到了知天命的年歲,一生之中卻沒有經曆過太大的風浪,既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豐功偉績,也沒有任何太大的汙點,除了吝嗇一點貪財一點之外,還有著小人物特有的那種怯懦,這就注定了他這一輩子既不會取得多大的成功,也不會有太大的失落。唯一讓他自豪的事情隻有一個:家族產業。


    範成吾的染坊擁有近百名雇工,規模相當不小,但是在當地卻連前十都排不上。


    染坊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家業,其曆史比大明朝還要悠遠,早在朱元璋還是吳王的那個時代,就已經開辦起來了,經過近三百年的發展,一直都不溫不火,老老實實的做生意,勤勤懇懇的印染布匹,雖然確實很辛苦,卻勝在每年都有一筆穩定的進項,隻要不是天下大亂的局麵,總能賺到些銀子,但是這位範成吾卻遇到了一件煩心事。


    前些年北邊的李吳山李大帥發行債券的時候,範成吾買了一些,當時並沒有想太多。僅僅隻是覺得把銀子藏在床底下,好不如借給李大帥更好呢。一來是因為李大帥的名氣大,肯定不會賴賬,再者也可以通過購買債券賺到些利息,等於是憑空多了一筆收入。


    中秋前後,範成吾看中了一塊地皮,想要再開個染坊,急需銀錢,所以就想把債券變成白花花的銀子,於是乎他就到金陵的大旗軍辦事點想要把當初的債券兌現,結果卻失望而歸。


    大旗軍的人說了,李大帥南征北戰正在大舉擴充軍備,債券必須延期才能兌現,且讓他先等著。


    至於要等到什麽時候,大旗軍的人沒有說,範成吾也不敢問。


    一個小小的作坊主,難道還能直接去找李大帥討債不成?


    更何況,這事兒當初是黃得功經手的,直接去找李大帥討債確實不合適,還不如找找本地的黃得功黃公爺呢。


    蕪湖是黃得功的地盤兒,若是沒有黃得功的支持,大旗軍的債券根本就無法在本地推行。既然有了黃得功黃公爺為大旗軍背書,又是他做的經手人,直接去找他反而更好一點兒。


    當然,如同範成吾這樣的小人物,不可能因為幾千兩銀子就去找黃得功,但這事已經鬧到了,黃得功已經出麵了。


    光是在蕪湖本地,購買了債券的人家就有幾百戶之多,他們的遭遇和範成吾如出一轍:李大帥的債券無法兌現,至少眼下不能。


    這麽多人,而且多是本地的富商大戶,索性組成了一個“討債者聯盟”,推舉了十幾個代表去找黃得功黃老公爺去說這個事兒。


    黃得功黃老公爺的行轅不在蕪湖城內,而是城北的長江邊上,畢竟黃得功部最主要的就是水軍,扼守長江咽喉的嘛。


    印染行業會產生海量的汙水,全都排放在長江之中,將江水染的五顏六色,還散發著土堿和石蠟的那種惡臭,綿延上百裏。


    當然,大明朝還沒有環境汙染的說法,人們早就對這種狀況司空見慣了。


    “諸位鄉梓,你們的事兒我已經知道了。”雖然黃老公爺年事已高,卻沒有絲毫老邁之態,依舊帶著軍人特有的直率和坦誠:“忠勇公欠你們的銀子,當年也是經過了我的手,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說法兒……”


    作為本地的軍中巨頭,已在蕪湖經營了二十年的黃得功深知“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不論他本人再怎麽苛刻,對於當地的百姓尤其是對於這些本地的富戶還算不錯,至少能為他們的利益著想,這也是黃得功能是蕪湖站穩腳跟的重要原因之一:“我已讓幕友統計過了,忠勇公總共欠諸位一百一十萬緡,折算成銀子差不多也有九十餘萬兩了,這不是個小數字……”


    “既然當年我經手過這個事情,我就會負責到底,一定會幫你們討迴來……”


    黃得功的態度相當不錯,但他僅僅隻是說幫著大家去找李大帥討債,卻沒有說具體什麽時候才能真的討迴來。


    “這個……公爺,小人也是急等著用錢,這個……年前能不能拿到現錢?”


    當範成吾問起這個大家都共同關心的問題之時,黃得功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眉頭微微一皺:“忠勇公欠了你多少?”


    “一萬緡錢……”


    聽了這話,黃得功頓時哈哈大笑:“我還以為多少呢,不過是一萬緡罷了,八千兩銀子都不到呢。你不會以為咱們的忠勇公會賴了你這幾千兩銀子吧?”


    “忠勇公是何等樣人,怎麽會賴了草民的這點小錢兒?更何況還有老公爺從中作保,小人肯定信得過,隻是現在真的急等著用錢……”


    “我知道你們都急著用錢呢,但你們也得體諒一下忠勇公的難處。他家大業大,光是大旗軍就有十萬控弦之士,人吃馬嚼的開銷也大。家有萬貫還有一時不便的時候呢,更何況是忠勇公?據我所知,忠勇公好像沒有欠下你們的利錢吧?”


    雖說李吳山李大帥沒有按時歸還本錢,但利息卻是給了的……至少去年的利息已經決算過了,至於說今年的利息……這不是還沒有到年底呢嘛,還不到約定的利息結算時間。


    但範成吾還是希望能夠盡快把自己的本錢要迴來,因為他已經聽說了一個消息,李吳山李大帥欠下了很多很多的債務,萬一到時候他要是還不起了,那可如何是好?


    雖說李大帥不可能在乎那區區的八千兩,但範成吾終究不是李大帥那樣的大人物,他隻不過是一個很本分的小角色,八千兩相當於他好幾年的賺頭呢,他不可能不在乎。


    “隻要忠勇公還能按時支付利息,這就不算是啥了不起的大事兒……”


    按照當時不成文的規矩,隻要債務人還在支付利息,就算是一時還不上本錢,也談不上一個“欠”字,充其量也就是延期歸還而已。


    看著眾人全都不說話的樣子,黃得功知道這些個富戶和作坊主還是不怎麽放心,隨即哈哈大笑著說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最是天經地義,如果諸位鄉梓實在想要討迴銀子,那我就舍得這一張老臉,去找忠勇公說道說道,無論他手頭再怎麽緊急,先讓他把咱們蕪湖的債還上,這樣總可以了吧?”


    不愧是黃老公爺,竟然要親自為大家去討債了,還不等眾人那股子歡喜的勁頭上來,就又聽黃得功說道:“不過這樣一來,北邊的絲麻棉布恐怕就過不了江了。秦、晉、川蜀那邊的情形你們比我知道的清楚,到時候我真的不好意思開這個口……”


    “蕪湖豔天下”這句話由來已久,說的就是蕪湖的印染行業。


    早在大明朝建國初年,蕪湖的印染行業就已蜚聲四海了,經過三百年的發展,已成為東亞最大的印染基地。在整個印染行業當中,光是蕪湖一地就占據了差不多四成的份額,看看那五顏六色的長江水就可以想象到本地的印染行業規模有多大了。


    每四戶人家當中,就必有一人從事著印染相關行業,把這個行業說成是蕪湖的經濟命脈絕對不算過分。但是,最近這幾年當中,秦地、蜀地的印染同行們也在崛起,正在以非常明顯的進攻姿態侵蝕著蕪湖人的商業版圖,很多以前的老主顧都被他們搶走了。


    要說印染,絕對是一門技術含量很高的行業,蕪湖的印染技術成熟成品率高,這是一大優勢。但競爭對手卻擁有一個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擁有的其他優勢:成本低。


    那一帶的移民很多,勞動力價格及其低廉,隻要有活幹哪怕隻能賺到最微薄的利潤也會毫不客氣的搶市場,敢於用最果斷做兇狠的姿態大打價格戰,搞的蕪湖本地的印染行業非常狼狽,要不是還有幾百年來積累下來的老主顧們支撐著,恐怕就真的幹不下去了呢。


    而大旗軍,也是蕪湖本地作坊主們的重要客戶之一,雖然大旗軍的業務本身賺不到幾個錢,甚至可以算是白貼工,但這具有很強大的象征意義,可以產生很大的“品牌效應”。若是這麽直眉白眼的找李大帥要賬,就算是李大帥把欠下的銀子還上了,恐怕以後也不會再把大旗軍的營帳被服這筆業務交給他們來做了。


    若是大旗軍的印染業務換了人,整個北地甚至近在咫尺的淮地,都會轉了風向:連大旗軍的布都不給你染了,民間自然會紛紛效仿……


    對於原本已經早上下坡路的蕪湖印染業而言,這無異於雪上加霜。


    李吳山的這些個債主們猶豫了!


    “我會盡快去找忠勇公幫你們討銀子,若是討不迴來你們也不必擔心,就算是忠勇公賴了你們的錢,這不還有我呢嘛。到時候我就是賣了戰船,也不會欠你們一個銅板……”


    若是李吳山不還你們的錢,我就代他還給你們,總之不會讓你們吃虧也就是了。


    雖然黃得功未必會真的那麽做,這隻能當做是一句寬心的話聽聽也就算了,總不能真的讓黃得功賣了戰船還李吳山的賬吧?但這句話卻表明了黃得功的態度,這事他一定會負責到底。


    “既然老公爺這麽說了,我們還有啥不放心的?那就再緩緩吧,轉過年去再說……”


    “這就對了嘛,諸位鄉梓手頭緊的話,就再勒一勒褲腰帶,在倉房裏掃一掃,多染幾匹布,總能周轉過來,賣了忠勇公一個人情,也算是賣了我一個人情,我記得大家的好處……”黃得功笑道:“就算的有天大的事兒,也要等到轉年再說,諸位於我都是百年不散的老鄉鄰了,難得到我這水寨中來一迴,今兒個就別走了,我管飯……”


    所謂的請諸位債主吃飯,其實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一種的富商和作坊主當然心知肚明,紛紛念叨著“老公爺軍務繁忙”“不敢攪擾”的客套話,就這麽告辭而去了。


    至於說李吳山的債券什麽時候才能兌現,也就隻能等到明年的這個時候再說了。


    “公爺,”跟隨黃得功多年的幕僚小聲的提醒著:“您真覺得李吳山能還這筆錢嗎?”


    “他還個屁!”在左右再無旁人的情形之下,黃得功已不再對自己的真實觀點做絲毫遮掩:“他早就還不起了!”


    這些年來,李吳山一直都在大力“推銷”他的債券,雖然每年的份額都不算太大,在聚沙成塔涓滴匯海的作用下,已經形成了很大的規模。光是在長江以南,李吳山就至少欠下了一千大幾百萬不到兩千萬錢的樣子,折算成白銀也有一千五百萬兩了。


    這是一個天文數字。


    崇禎年間,整個大明朝的財政收入才不過是兩千多萬兩的樣子,雖說現如今戰亂消弭百業興旺,財政狀況得到了極大恢複,但這個數字太大了,別說是江南朝廷,就算是整個國庫都不可能產生這麽多的盈餘。


    雖然國家的總體收入確實很多,但方方麵麵都要錢,民生調劑、軍隊建設、官僚係統等等都是無底洞,還要維持曠日持久的對外戰爭,這個國家能收實現收支平衡就已經是一個奇跡了,哪裏還有盈餘?


    既然沒有盈餘,他李吳山拿什麽還債?


    雖然不知道李吳山的家底到底還剩下多少,但黃得功卻知道一個鐵一般的事實:就算是李吳山把褲子當了,也還不起這筆錢了。


    或者說,忠勇公李吳山從來就沒有想過真的要還債……


    李吳山的財政狀況其實早已經破產,卻還是維持著龐大的開支,光是變得開花的官辦醫館就是一筆不小的支出,還有遍布全國的義學堂。除此之外,在民生方麵的投入也在逐年加大,更何況還要維持規模龐大的常備軍。


    光是這些擺在明麵上的財政支出,就能把李吳山壓垮,還錢?他拿什麽還?


    普通人看不起,黃得功卻已經看的很明白了。


    從表麵上開看,李大帥確實還在支付利息,但黃得功卻已經把他的這套把戲看的非常清楚了:為了維持債券的信譽,為了使得債券還能夠銷售出去,他在不停的借新債還舊寨。


    寅吃卯糧的老套路而已,用李吳山自己的話說,這就叫做典型的龐氏騙局。


    明明已經知道李吳山不可能還債,但是在不久之前,黃得功還是硬著頭皮認購了好幾十萬兩的債券,並且在範成吾等人對債券表示擔憂的時候,還主動站出來替李吳山背書,這完全是有原因的。


    這是在以大局為重。


    對於黃得功來說,值得他這麽做的事情隻有一個,也就是他心目當中的大局:朱長生的順利繼位。


    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要了約定的時刻,到時候永王就會退位讓賢,而複隆皇帝的兒子朱長生則會繼承大統成為大明天子。


    經曆了這麽久,九九八十一難都走過來了,就差最後的一哆嗦了。


    在這個節骨眼上,損失些銀錢根本就不算什麽,損失些聲望也無所謂,最關鍵是要取得李吳山的支持。至少,要在新皇登基之前把他李吳山穩住。


    作為大明王朝最大的外戚,黃得功深知一個皇帝的意義,根本就不是銀子能換來的。在這個事情上,翁皇後和他的利益完全一致,觀點完全相同,無論如何都不能和北邊的李吳山產生任何不快,不管是政治還是經濟,都盡可能的滿足李吳山的胃口。


    等到一年之後,朱長生順利登基稱帝,大局也就定下來了。都了那個時候,李吳山會不會還錢那就他的事情了,反正皇帝和皇太後都是自己的人,這才是最大的利益之所在。


    為了拉攏李吳山,黃得功甚至親自出麵,請路恭行出山,重新肩負起侍講教授的職責。


    雖說路恭行已不再是大旗軍的監軍,但此人和李吳山的私交很厚,和大旗軍上上下下都非常熟悉,由他做朱長生的老師,其實就是為了想李吳山靠攏。


    本來嘛,路恭行那個大旗軍監軍的職務雖然早就被罷免了,但他終究還是侍講教授,李吳山也是,做朱長生的老師完全符合法律程序……明年朱長生就要正式登基了,這個時候是不是再多一個老師,其實並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僅僅隻是具有象征意義而已,這是在向李吳山和大旗軍示好。


    就如同黃得功所料想的那樣,路恭行以“年邁體衰”“不堪大用”為由,婉拒了再次出任帝師的邀請。


    路恭行是不是會真的成為未來的帝師,這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黃得功可以借此表明態度。而翁皇後馬上就領會了這一層意思,在路恭行拒絕出山之後,馬上又和陳茂商議此事。


    翁皇後希望陳茂可以做朱長生的侍講教授,就好像當年的李吳山教導複隆皇帝那樣。


    或許是翁皇後的“真誠態度”感動了陳茂,他竟然滿口答應下來。


    陳茂是李吳山的人,這就表示李吳山是一個支持的態度,至少是不會反對……


    在這個極端敏感的時刻,黃得功會為了點錢就得罪李吳山?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馬上給忠勇公寫信 ,就說蕪湖債券兌現之事我已經幫他拖延下來了,言辭客套些……”


    “是,公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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