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私縱


    在江北,在淮揚,洪承疇統領十幾萬人馬,更兼管軍政民務,儼然就是長江以北的土皇帝,他派遣來的使者就算不是欽差也和欽差差不多了。小小的七品縣令當然得急急忙忙的前去接待一番,唯恐伺候的不夠周全,急匆匆的交代了幾句之後,就風風火火的離去。


    縣尊大人已經走了,那老獄卒慢條斯理的關上了牢門,再次用銅鎖鎖死,轉身之際,卻把鑰匙掉落在牢門之外,完全就是一副渾然未絕的樣子。


    看著那把鑰匙,楊瘋子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顯露喜色,單手扶柵欄湊了過去,微一伸手就鑰匙拿了過來。


    輕易的打開銅鎖,為了防止被人發現又抄起一根行刑用的鐵通條,強忍著腿腳上的劇痛,一步一挨的從監牢中走了出去。


    以往是時候,監牢的二道門處必然會有四個當值的獄卒負責把守,就算是有人從大牢裏逃出來也絕對跑不出這道門。隻是今日的局麵和以往有些不同。


    那四個獄卒雖然都在,卻沒有守在門口,而是進了旁邊的耳子房裏。


    楊瘋子手裏捏著鐵通條,慢慢的潛了過去,隔著老遠就聽到了那四個獄卒的議論之聲。


    獄卒的議論聲音很大,就好像是特意說起似的:“在頭道門兒外當值的老高,他老婆生孩子,急匆匆的迴家去了。”


    “老高喜得貴子?真是可喜可賀。”


    “說來還真是奇怪,也不知送子娘娘發的哪門子慈悲,不僅老高家裏生孩子,外麵當值的小莊家也在生孩子,都趕迴去照看老婆了,哈哈……”


    “小莊他們一走,這偌大的縣大牢就剩下咱們幾個了……可得仔細著點兒……”


    在頭道門兒那邊值班的獄卒臨時有事都走了?真是天助我也。


    不知是因為過分的驚喜,還是腿腳不便的緣故,一個不留神楊豐竟然碰掉了掛在牆上鐵簸箕。


    “當”的脆響之聲在沉悶的監牢中顯得格外刺耳,聲音傳出去老遠。


    “完了,完了!”弄出這麽大的動靜,就算是聾子也能聽到了,那四個獄卒一定會衝出來,少不得又要一場惡鬥,楊瘋子下意識的捏緊了手中的鐵通條,做好了戰鬥準備。


    奇怪的是,耳子房裏的那四個獄卒似乎比聾子還聾,就好像完全沒有聽到外麵的動靜一樣,不僅沒有出來查看,反而愈發的大聲談笑起來……


    楊瘋子不敢耽擱,強忍著疼痛走到二道門處,正準備用通條撬開鐵門,卻驚訝的發現牢門隻是虛掩,並沒有上鎖!


    毫不猶豫的出了二道門,直奔頭道門。


    頭道門的情形和二道門一樣,根本就沒有上鎖。


    到了這個時候,楊瘋子已經明白過來,自己之所以能逃到這裏,不是因為獄卒的疏忽大意,而是因為刻意的放縱。


    他們是想楊瘋子趕緊逃跑。


    按說楊瘋子就應該盡快逃離牢籠,但他卻沒有那麽做,而是再次返迴二道門處,朝著耳子房拱了拱手,高聲說道:“多謝了。”


    喊的這麽大聲,耳子房裏的那四個獄卒卻充耳不聞,就好像真的聾了一樣。


    楊瘋子再不猶豫,直接打開無人看守的牢門,拖著傷殘的腿腳一瘸一拐的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確認楊瘋子已經逃走之後,四個獄卒才從耳子房裏出來:“趕緊去稟報老爺,就說咱們這邊的事兒已經辦妥,快去快去……”


    幾乎所有的縣衙都是前堂後庭式的建築格局,在大堂之後是縣尊老爺的生活起居之所。


    高郵縣令就是在這裏找到洪承疇派遣來的使者。


    排開酒宴,沒完沒了的反複敬酒……


    已經吃的半醺的使者雖然收下了縣尊大人孝敬的“鞋錢”,卻不敢耽誤了正經差事:“時候已經不早了,勞煩高郵縣把要犯楊豐帶過來由我提走,交由總督大人親自審訊,我也好盡早迴去交差。”


    “好的,好的,可不敢耽誤了上差的正經事兒。”縣尊大人看了看身旁的筆墨師爺:“要犯楊豐提過來沒有?”


    筆墨師爺禮數恭敬的說道:“迴大人,要犯楊豐已經提過來了,但是……”


    “什麽但是不但是的?趕緊把要犯交給上差大人,把移交文書辦妥,好送上差迴去複命。”


    時間不大,幾個衙役抬了一具死屍過來。


    看到這具屍體,洪承疇的使者驚的目瞪口呆,醺醺醉意頓時消散到了九霄雲外:“這是楊豐?”


    筆墨師爺迴答道:“迴上差,這就是楊豐,匪號楊瘋子。”


    “他……他怎麽死了?”洪承疇的使者惱怒的大叫起來:“你……你們怎麽把他打死了?”


    高郵縣令也不住的吹胡子瞪眼,厲聲嗬斥著:“我對你們說過多少次了?這楊豐是要犯,一定要留活口,怎麽會死掉?”


    “迴大人的話,這楊豐下官不是我等打死的,他是自殺。”


    自殺?


    “這楊豐自知罪孽深重絕無活路,嚴刑拷打之下受刑不住,以頭撞牆壁而死。”筆墨師爺說道:“您看看著傷口,分明就是一頭撞死的……”


    縣尊大人蹲下身子,裝模作樣的看了看傷口,重重的點了點頭:“嗯,確實是撞死的。雖然我也想留他活命掏出些有用的口供,想不到這賊如此剛烈,竟然一頭撞死了……人死不能複生,死了就死了吧。上差要不要帶這賊的屍體迴去?”


    帶屍體迴去有個屁用啊!


    先讓楊瘋子“自行越獄潛逃”,等於是賣了一個人情,如此一來就不會招惹絕死勇士。再用一個死囚的屍體來糊弄洪承疇的使者,也算是有了一個交代。


    這就是筆墨師爺想出來的那個“兩全其美”的妙計,叫做移花接木瞞天過海。


    反正那死囚的腦袋已經撞的稀爛,根本就看不出本來麵目。而且縣衙上下相互勾結,上至縣尊大老爺下至獄卒,全都串通一氣,從外地來的使者根本就分辨不出,而且毫無辦法。


    雖然心中萬般不快,奈何楊豐已死,而且事先又拿了高郵縣令的好處,這個時候也不好再說什麽了,隻能無奈的迴去複命。


    聽了手下的匯報之後,洪承疇不動聲色的說道:“死了?那楊豐死了?死了就死了吧,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是。”


    使者下去之後,洪承疇一改氣定神閑從容不迫的神態,猛然一腳踢翻了書案,高聲大罵著:“欺上瞞下,以至於此,混蛋,混蛋!”


    洪承疇是何等精明之人!


    雖然沒有親眼看到當時的情形,心中卻是一片雪亮,很清楚的知道這根本就是個瞞天過海的花招。


    楊豐是要犯,一定會嚴加看管,怎麽會有自殺的機會?而且他自殺的時機實在太過於微妙:早不自殺晚不自殺,偏偏要等到洪承疇提人的時候才自殺,洪承疇要是相信這套鬼話,那才真的是活見鬼了呢。


    哪怕是用腳丫子想想也能猜出事情的真相:高郵縣令畏懼絕死鋤奸營的報複,不敢真的把楊豐怎麽樣了,又不敢把他交出來,索性弄出這麽一個瞞天過海的計策,其根本用意就是兩不得罪明哲保身。


    洪承疇很清楚的知道那具屍體一定不是楊豐,真正的楊豐早已經被放走了。而且肯定不是明目張膽的放走,而是讓他“越獄潛逃”。就算是真的查出來,最多也就是個“疏於執守”的罪名。這甚至算不上是罪行,隻能算是過錯。


    前番高郵縣的匯報信件之中,曾經詳細提起過要犯楊豐的情形,說他的腿腳受傷不輕。


    一個腿腳受了重傷的人,連走路都很困難了,卻能在戒備森嚴的大牢裏逃出去,這說明什麽?


    說明從中作祟的絕不僅僅隻是縣令一個人,而是整個高郵縣衙上下串通集體作案。


    對於洪承疇而言,放走一個楊豐確實不算多麽了不起的事兒,但這個事卻足以說明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人心向背。


    這江北之地本就是明朝的疆土,又有史可法這麽一尊神的巨大影響,偏偏不久之前多爾袞又強迫推行剃發令,民心不在清廷這邊也是合情合理的事。自從接任江北總督之後,史可法並不急於發動大規模的軍事行動,而是一心一意的做了很多瑣碎細微的工作。


    比如說統計人口劃分土地,比如說嚴格約束清軍,許下“不殘百姓,不焚廬舍”的諾言,比如說改組清軍善待數量龐大的新附軍……


    等等等等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爭取民心穩固江北的統治基礎。


    雖然江北各地普遍存在諸多零散的抗清武裝,還有來自江南的數支先遣軍一直都不停的打遊擊搞破壞,著實給洪承疇造成了不少麻煩。但這些根本就是敵我雙方的較量,完全就在洪承疇的預料當中,真正讓他焦頭爛額的根本就不是軍事問題,而是民心。


    清軍初來乍到,本就侵略軍的身份,以前更有多鐸的殘暴和剃發令的血腥,民心不在清廷這邊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最多是花費更多的心思和時間而已!


    但是,“楊豐事件”卻暴露出一個更大的問題,同時也是最大的隱患:不僅民心不在自己這邊,連江北的官員都首鼠兩端兩麵下注,這可不是小事兒,一個弄不好,就會導致災難性的結果。


    不論是出於對絕死勇士的畏懼,還是因為心懷前朝,江北的官員始終沒有和洪承疇一條心,沒有全力以赴的配合他。地方上的百姓更是如此,這才是那麽多小股叛軍在江北空前活躍屢剿不滅的根本原因……


    要想平定江南,首先就要穩定江北。


    但是,現在的江北局勢不僅沒有穩定下來,反而呈現出逐漸惡化的趨勢。長此以往,必成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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