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孤立無援


    四月十一,酉時末刻前後。


    揚州攻防戰已經打了整整三日,可謂慘烈之極。


    石頭垛子上的鮮血順著縫隙流淌下來,因為無法滲透而匯集在低窪處,形成一個又一個小小的“血池”,踩在上麵滑滑膩膩的,稍不留神就會滑倒。


    清兵已經退了下去,守城的傷兵卻還沒有來得及送走醫治,半躺半坐的倚著身後的石垛,發出有一聲沒一聲的呻吟。遠遠的看到一個穿著墨綠色常服的身影,傷兵們紛紛掙紮著站起身來行禮。


    “勿禮,勿禮!”史可法緊跑幾步上前,將為首的那個傷兵小心的攙扶著讓他坐下:“諸位將士身披數創猶奮勇而戰,實為我大明勇士國之幹城,隻是傷員太多救治不及,可法之罪也……”


    “大人,”為首的那個傷兵猶豫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最終還是鼓足了勇氣問出了那個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朝廷的援兵什麽時候才到?”


    這三天來,清軍總共攻城是十四次,一次比一次猛烈,甚至有好幾迴都已經攻上城牆了,最終還是被弟兄們死命打了迴去。


    在明清兩軍交戰的曆史上,素來就是敗多而勝少。揚州守軍麵對數倍清兵,依托城防固守,能夠打到現在,已經可以算是精忠奮勇之兵了。


    僅僅一個下午,傷亡就有一千四百多,敵軍的傷亡數字不下三千。打到這個份兒上,不是兄弟們不賣力氣呀,打的有多慘大家都看著呢,實在是清兵太多了。


    清軍號稱二十萬,四麵合圍揚州孤城,這個局麵簡直兇險到了極點。


    整個冷兵器時代,交戰雙方都喜歡誇大自己的兵力,於是就有了“號稱”的說法


    雖然二十萬這個數字肯定存在水分,但水分應該不會很大。


    這三天來,清軍不計傷亡的持續猛攻,足以看出對方的兵力雄厚,根本就不在乎這樣的傷亡。根據一些老兵的粗略估計,清軍就算沒有二十萬,十萬八萬總是不會少的。若是再把淮安方向的清軍計算在內的話,真實兵力絕對不會少於這個數字,而且有可能會更多。


    揚州守軍再怎麽堅韌頑強,終究是血肉之軀,持續不斷的打了整整三日,硬扛住了清軍十四個波次的進攻,已經算是非常的盡職盡責了。


    持續飆升的傷亡數字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心理壓力,隨著減員的進一步持續,除非朝廷的援兵能夠及時到來,否則的話揚州的陷落已經成為一個必然。


    揚州和南京之間,僅僅隻有一江之隔,說的誇張一點,在揚州大聲吆喝兩嗓子,南京城裏邊都能聽得到。


    在這麽近的距離上,朝廷的大軍隨時都可以支援過來,到時候裏應外合中心開花,未必不能把清軍擊退。


    奇怪的是,一直打到了現在,卻連援兵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在沒有援兵的情況之下困守孤城,最終會是什麽樣的結果大家都心中有數,當下最關心的問題不是清軍的攻勢有多麽猛烈,而是援兵什麽時候才能到來。


    這個問題讓史可法非常的為難。


    早在泗州出事之前,就把求援的書文送過江去了,朝廷那邊卻始終沒有任何迴複。這些時日以來,史可法總共給朝廷發了六份告急文書,希望朝廷盡快調集兵馬緊急支援揚州,但卻如同泥牛入海全都杳無音信。


    但凡朝廷還有一丁點要馳援揚州的意思,援兵早就應該派出來了,揚州的局麵也不會這麽糟糕


    朝廷很可能已經放棄了揚州,再也不會有什麽援兵了。


    但這種話卻無法說出口。


    一旦說出來,軍心士氣立刻就要崩潰。


    “朝廷已起三萬軍馬,正籌備渡江馳援之事,相信不日即可到來!”到了這個時候,史可法也隻能用這種模棱兩可的話語來維係軍心和士氣了。


    “朝廷真的會馳援咱們?”


    “軍國大事,豈能兒戲?諸君盡管放心,大軍不日將至。”


    不日到來?到底是哪一天才到?


    雖然這個模糊的說法並不能讓士兵們滿意,卻終究有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


    遙望著遠處黑壓壓的清軍營盤,史可法的心緒異常沉重。


    從城上下來之後,正要找史德威議事。史德威卻先來了:“大人,鎮淮門守軍傷亡慘重,若是不盡快增援,隻怕不堪再守……”


    北城一帶的戰事慘烈異常,史可法是知道的。


    士兵的傷亡極重,他也是知道的。


    若是不盡快派兵增援,必然會引發嚴重後果,這一點他更知道。


    隻是現在的局麵,手頭上的機動兵力早已經用光了,根本就沒有辦法給史德威增派援兵,反而要想方設法的從北城一帶抽調兵力來增援西邊的通泗門一線。


    這種拆了東牆補西牆的方法實在是被逼無奈呀。


    “想辦法從鎮淮門一線抽調些兵力出來吧,要不然的話……我擔心西線……尤其是通泗門,明日就要守不住了。”史可法對著前來求援的史德威說道:“你那邊能抽調多少人馬出來?”


    要不是被逼的沒了法子,史可法絕對不會這麽幹。


    史德威沉吟了好半天,才終於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說什麽了。我估摸著還能抽出三百人……”


    “三百人隻怕不夠,五百吧。”


    “那……鎮淮一線還怎麽守?”


    “揚州府衙和提刑監中還有些罪囚,把他們提出來吧。”


    把監獄裏的囚犯放出來,將囚犯驅趕到城牆上戰鬥,確實可以稍微彌補一點兵力上的不足。但囚犯終究是囚犯,和戰兵是兩迴事,到底能有多少戰鬥力也就隻有天知道了。


    “若是實在不行,且把府衙的巡街、站班和步快(步快不是捕快,但也差不多,基本相當於治安力量)調上去吧。”


    按照大明的建製,揚州府衙擁有四百五十名治安武裝人員,但這些人僅僅隻是維持治安而已,要是派遣到城牆上去戰鬥,恐怕發揮不了多大的作用。


    “如此剜肉補瘡終究不是辦法,朝廷的援兵不到,這揚州城始終是……始終是……”


    史可法很清楚的知道這個心腹愛將想要說什麽,在沒有援兵的情況下,揚州必將被攻破,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現實。


    在史德威麵前,史可法沒有再說“朝廷援兵不日將至”的謊言,而是發出一聲無奈的長歎:“今時今日,也隻這樣了。”


    聽了這話,史德威的心猛然往下一沉,頓時明白過來:翹首期盼的援兵永遠也到不了了。


    “大人,您……您是不是應該為自己想一想……”


    聽了這話,史可法頓時惱怒,劈手抽出佩刀高高揚起,麵目扭曲的瞪著史德威,臉色早已漲的通紅,唿唿帶喘的大叫著:“我生是大明之臣,死是大明之鬼,早已下定與揚州共存亡之決心,還有甚麽好想的?你說出這般言語,便是亂我軍心……”


    以史可法的脾氣,聽了這話一定會一刀砍下來,直接把史德威行了軍法。


    但這畢竟是追隨他多年的心腹愛將,始終下不去這個手,最終隻是用刀背在史德威的臉上狠狠的抽了一一記,抽出一條淤青的痕跡之後,語氣也變得緩和了很多:“若是換個旁人說出這句話來,我一定會行軍法,你知道我的脾氣。”


    “是,末將知道大人軍法峻嚴,隻是……隻是時局如此,有些話也不得不說了。”史德威說道:“就算大人不計自身,總得為太夫人計,為環、是二妹計的吧。”


    這句話,觸到了史可法內心最柔軟之處,微微揚起頭來沉吟半晌,才無奈的說道:“老母年時已經,還有環、是二女年歲尚淺。若真到了上不能盡孝下不能撫幼之際,說不得也要讓你代我而行了。”


    史可法膝下無子,隻有兩個女兒。這史德威不僅僅隻是史可法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愛將,同時還是他的義子,早在四年之前就已經錄入了家譜之中。真到了不忍言的時候,也隻能委托這個義子代替他照顧年邁的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女兒了。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史德威再也說不出什麽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有兵來報:清軍有遣了使者前來勸降。


    勸降?怎麽又來勸降了?


    前幾波前來勸降的家夥,全都被史可法當眾從城牆上扔了下去,借以表現出“與揚州共存亡”的決心。想不到竟然還有人敢來勸降。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麽?”史可法皺著眉頭說道:“再有勸降者,一律扔下城頭……”


    今天來的這位勸降使者很不一般,叫做焦慕芝。


    “焦慕芝?他怎麽來了?”猶豫了好半天之後,史可法還是決定見他一見。


    這位焦慕芝的來頭很不簡單,是史可法的師兄,不是“同年”“同榜”那種一般意義上的師兄,而是正經的正根子師兄,而且和史可法是莫逆之交。


    早年間,出身微寒的史可法拜在左光鬥門下讀書,當時的左光鬥位高權重,已是東林領袖,根本沒有多少時間親自指點史可法。學業上的事情,多承焦慕芝的教導,雖然二人都是左光鬥的學生,但焦慕芝焦師兄可以算是史可法的半個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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