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鉤。

    李六斤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裏,抬頭仰望著蒼穹。

    這麽冷的天氣,絕對不是觀星望月的好時機,而且六斤也沒有那樣的閑情逸致,他在等一個東西。

    時間不大,天空中傳來隱隱約約的振翅之聲,趕緊拿起一方雪白的手巾用力揮舞,片刻之後就有一隻瓦灰毛色的鴿子落在他的肩頭。

    這顯然是一隻馴熟了的信鴿。

    從鴿子腳上取下一管細細的竹筒,小跑著來到李吳山的臥房,將小手指粗細的竹筒交給李吳山。

    從竹筒中出去一卷紙筒,徐徐展開成為一張兩指寬的紙條上,紙條上隻有兩個字兒:顧,催!

    當初打著組建大旗軍的幌子,以安排軍中官職為誘餌,分別從京城的四大家族手裏邊“詐騙”了二十多萬銀子。現如今已經過了將近三個月,李吳山這邊依舊沒有動靜,顧子謙顧大公子肯定著急,派人去李記車馬行催問此事,完全在李吳山的預料當中。

    作為京城第一掮客的顧子謙穀大公子都有點著急,另外那三大家族的人估計也有點坐不住。畢竟他們花了那麽多的銀錢,李吳山這邊卻一點動靜都沒有,當初許諾的官職依舊是空中樓閣,肯定會催一催的。

    這麽大的事情金雀兒做不了主,也應付不來,隻能請示李吳山。

    沒有半點猶豫,直接在紙條上了寫了一個字:推。

    既然金雀兒做不來主,那就讓她把這個事情推到自己身上來,讓四大家族的人來大旗莊找我李吳山好了。

    把這張隻有一個字的紙條交給了六斤,讓他放飛信鴿……

    “劉三房那邊怎麽樣了?”

    當李吳山問起這個問題的時候,臘月趕緊站出來說道:“兩日之前,劉三房的老婆和孩子搬了過來,過幾天他小舅子也要來了,劉三房想給他小舅子安排到夥房裏邊……”

    “劉三房積攢了三十多緡錢,裝進一個黑陶瓦罐藏在牆洞中……”

    劉三房的大旗莊民團的“總教官”,李吳山關心一下他的私人生活也在情理之中。但這絕不是一般意義的是“關懷”,而是監視。

    這倒不是說李吳山對這個總教官不放心,而是為了鍛煉六斤、臘月這些孩子們的潛伏、刺探能力。

    在李吳山的訓練之下,這些個孩子不僅要完成例行的格鬥、長途負重奔跑、野外生存等等訓練科目,還要學會潛伏、竊聽、觀察

    、刺探等等諸般技巧。

    有了這二十多個“小間諜”,李吳山對大旗莊每一家每一戶的情形都了如指掌,被監視的目標一天吃幾碗飯,家裏的老母豬生了幾隻豬崽兒,等等這些瑣碎的細節李吳山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甚至連被監視目標夫妻之間的在被窩裏說了些什麽,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

    “初九,我讓你監視的那個人怎麽樣了?”

    “好叫親爹知道,那個人整日裏在村中遊蕩,昨天偷了劉學究家的那隻狗,在後山烤熟吃了,狗皮和狗骨頭就埋在那棵歪脖老柳樹下麵。二十三那天還偷了張寡婦家的一隻老母雞……”

    “他整天裏就做這些偷雞摸狗的事兒嗎?”

    “也不全是,”初九迴答道:“平日裏他就在打穀場上廝混,看民兵們訓練,找機會蹭點吃食,若是填不飽肚皮就到粥棚那邊去排隊,混幾碗粥。今日卻沒有出現,我過去看了看,那老東西好像受了風寒病倒了,不停的咳嗽……”

    “嗯,我知道了。”

    第二日,清晨。

    天氣依舊冷的邪乎,堅實的地麵已經凍出了橫七豎八的大裂縫,又幹又冷的風唿唿的刮著,好像小刀子一樣。

    崔耀祖蜷縮在打穀場旁邊的幹草堆中瑟瑟發抖,遙望著不遠處的粥棚,看著升起的炊煙,想要站起來走過去弄一碗熱粥吃,卻感覺到頭重腳輕幾乎當場栽倒。

    他病了,而且病的不輕。

    他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挨餓受凍喝西北風,身子骨早就招架不住了。

    哮喘加上要命的咳嗽折磨著他,讓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竟然連站起來都變得異常困難,隻能蜷縮在被自己的體溫熨熱了的幹草堆中活受罪,活像是一隻正在等死的喪家之犬。

    這個時候的崔耀祖,開始迴憶起自己的過往時光:

    以前的崔耀祖可不是這個樣子,而是過著錦衣玉食鮮衣怒馬的好日子。

    李吳山說的很對,他就是“閹黨餘孽”。

    天啟朝的時候,九千歲魏忠賢權勢滔天炙手可熱,很是網絡了一批黨羽,形成了人們常說的“閹黨”。崔耀祖的叔父崔呈秀時任兵部尚書兼左都禦史,是“閹黨”中僅次於魏忠賢的第二號人物。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是曆朝曆代的普遍現象,叔父成了權傾朝野的重臣,作為嫡親侄子的崔耀祖自然也是飛黃騰達起來,攀附著叔父的勢力和人脈很快就成為五品朝廷命官,嬌

    妻美妾良田千頃,一時風光無限。

    可惜好景不長,崇禎皇帝登基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鏟除“閹黨”。魏忠賢伏法,作為閹黨二號人物的崔呈秀下場同樣悲慘,不僅被戮屍抄家,還禍及子孫。

    作為崔家的子侄,崔耀祖本應該被追奪出身逮捕下獄,但他卻因為見機得快,早早的跑掉了。

    懷著對朝廷的深仇大恨,這十幾年來,隱姓埋名遊走江湖,吃遍了各種苦頭。前些年見到李闖勢大,就投入到闖軍當中,想要重新搏一個錦繡前程,再次找迴那種唿奴喝婢錦衣玉食的人上人生活。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完全不被重視,而且闖軍似乎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有前途,所以就找了機會做了逃兵,再次流落江湖,過著偷雞摸狗饑一頓飽一頓的顛沛生活。

    無意之中聽說了大旗莊這邊的情形,遊曆四方“胸懷壯誌”的崔耀祖馬上就意識到了這是一個機會,所以才巴巴的趕過來投靠,希望能得到李吳山的賞識,共同創建一番英雄偉業。

    一直以來,崔耀祖都以“崔臥龍”自詡,始終認為自己的心存錦繡腹有良策的斑斑大才,擁有非常敏銳的洞察力,可以看清楚天下大勢,定然會成為張子房或者是諸葛亮式的人物。可惜這個李吳山既不是漢高祖也不是劉皇叔,連續幾次很直白的表示出了自己的投靠之意以後,李吳山根本就不拿他當迴事,甚至幾次三番的要把他趕走。

    連續數次打擊,讓滿腦子宏大報複的崔耀祖心灰意冷,本想抽身而走繼續尋找他心目中的“明主”,但很快他就發現李吳山采納了他的建議:通過開設粥棚賑濟饑民的方式收攬人心壯大力量。

    當大旗莊的粥棚開起來的那一刻,崔耀祖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李吳山一定就是仔細苦苦尋找的那個人。隻是礙於時機還沒有完全成熟,不敢公然招攬他。

    可惜的是,自己的身子骨不爭氣,竟然在這個時候病倒了。

    在這個饑寒交迫的時刻,在這人命如芥的世道中,怕是隻能如一條野狗般死去,永遠都不會有人注意到他了。

    就在崔耀祖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陣細碎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在身旁響起:“喂,你這糟老頭兒……好像病的很厲害啊……”

    睜開糊滿了眼屎的雙眸,看到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鬟。

    崔耀祖曾見過銀雀兒幾次,知道她是李吳山的貼身丫鬟,心中頓時狂喜,以全所未有的敏捷一骨碌躥了起來

    。完全是因為過於激動的緣故,一把抓住了銀雀兒的手腕:“是李吳山讓你來請我的吧?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會來請我的……”

    “你在胡說些甚麽?我家老爺是何等樣人,怎麽會請你?”銀雀兒用力掙脫了他,後退了幾步,有些畏懼的看著這個瘋子一般的半死不活的糟老頭子,遠遠的將一件半新不舊的黑布棉襖丟給他:“我家老爺是大善人,最是憐貧惜弱,看你年紀大了又實在可憐,不想讓你死在這裏……要不然還得花費力氣燒埋了你……你還是穿上棉襖趕緊走吧……”

    銀雀兒最不喜歡的就是崔耀祖這種人,不僅滿口瘋話,還總是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攪的四鄰不得安寧。前些日子就是這個糟老頭子,偷了張寡婦家的一隻老母雞。

    張寡婦把那幾個老母雞當做命根子,平日裏連一顆雞蛋都舍不得吃,卻被這糟老頭偷了一隻烤著吃掉了。那張寡婦是有名的潑辣女人,豈是好惹的?硬是舉著擀麵杖追了他半個村子……

    “請大姐迴稟你家老爺,就說我崔耀祖已經明白了他的心意,”也不知因為什麽緣故,崔耀祖原本蒼白的臉色已漲的通紅,眼神異乎尋常的清亮,連那讓人揪心的哮喘也好了很多:“我一定會靜心等待,隻要李老爺振臂一唿……”

    “你這糟老頭子,又在說瘋話了!”既然已按照老爺的吩咐賞了他一件棉襖穿,銀雀兒就再懶得搭理崔耀祖了:“我家老爺隻是不想你死在我們大旗莊罷了,沒有什麽心意不心意的,你可不要想多了……”

    銀雀兒已經走遠了,崔耀祖還在呆呆的發愣。

    一直到了銅鑼聲響起的時候,才猛然醒過神兒來,趕緊從幹草堆中翻找出一隻帶著豁口的破碗夾在腋下,穿上了那件黑布棉襖,踢踏著破鞋朝著粥棚那邊跑了過去!

    要開飯了,得盡快過去排隊,要不然的話就隻能等下一鍋稀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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