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空氣中彌漫著屍臭的味道。

    即便是村莊之外,也能聽到從各家各戶傳來的哭泣之聲。

    這一戰打的太慘了,死傷也太大,造成了家家戴孝戶戶哭喪的悲慘局麵。

    雖然有些同情這些鄉民,但也就僅僅隻是一些憐憫而已,路恭行始終認為為國殺敵是鄉民們的榮耀,他們應該感到榮幸才對,就算是家裏的人戰死了,也應該表示出“為國效力九死不悔”的慷慨。

    如果說鄉民的哭泣還能忍受的話,那麽另外一件事情就讓他非常憤怒了:鄉民們竟然不允許巡河營殘兵進村修整。

    雖說巡河營是一路敗退下來的,卻在戰鬥中出了很大的力氣,死傷一點都不比大旗莊民團小,甚至更高一點。

    大旗莊裏邊的村民就應該簞壺食漿的主動勞軍,以表對王師血戰一場的敬重之心,但這些個沒有見識的鄉民卻冷眉以對,甚至用非常強硬的態度拒絕讓他們進村修整。當時的場麵甚至非常火爆,若是擔心打不過大旗莊民團,那些個巡河兵幾乎就要抄家夥硬往村子裏闖了。

    老子打生打死的血戰一場,才保住你們的村子,現在竟然不讓老子進村,這是什麽道理?

    關鍵時刻,李吳山主動出麵,說明了鄉民懼怕官兵的心理,所以才不願意讓他們進村。現如今雖然獲勝,但清軍並沒有真的退走,而是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還在威脅著大家的安全,正是和衷共濟一致對外之時,千萬別鬧了生份。

    最終,還是李吳山拿出了些糧米、醫藥,白白的送給了巡河兵們,才把一度僵持的場麵平息下來。

    其實那些個巡河兵對李吳山相當的不感冒,雖然吃著他的糧米,卻依舊在罵著他的祖宗十八代:這個李吳山真不是個東西,竟然在關鍵時刻把巡河營的弟兄們給賣了,讓大家給他充當炮灰,白白的死了那麽多人。得虧這一仗是打勝了,若是敗北身死的話,就算你是化為厲鬼也要去扒李吳山的窗戶。

    仔細想想,當初果斷的賣掉巡河兵,讓他們充當擋箭牌,其實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在當時那種情形之下,根本就不敢做出分兵的複雜戰術動作,更不敢讓巡河兵們獨當一麵。若是那樣做的話,這些老兵痞子們肯定會毫不猶豫的一哄而散直接跑路。

    甚至連路恭行都認為,隻要能獲得勝利,就算是多死幾個兵也是無傷大雅之事。若是當時他是最高指揮的話,說不得也會這麽幹,隻是沒有李吳山那麽果斷幹脆而已。

    一戰之後,尚有許許多多繁雜瑣碎的事物需要處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審問那個滿洲親貴。

    整個審問過程完全就是李家大宅中進行,而且審問的時間很長,一直到了後半夜才宣告結束,至於審問出了些什麽,那個滿洲親貴到底是什麽身份多高的官職等等這些最重要的情報,全都秘而不宣,隻有李吳山一個人知道。

    審問結束之後,已是月影西斜的寅時光景,為了防範還沒有完全退走的清軍搞突襲,李吳山又專門到村莊之外四處轉了轉,確認各處都平安無警之後才再次返迴李家大宅。

    打了一整天,神經繃的緊緊的,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卻驚訝的發現小丫鬟銀雀兒正跪在門口,腦袋還等著一根木頭棒子。

    這是唱的哪一出?

    “老爺在外搏命廝殺,那麽多人衝出去助戰了,婢子卻躲在村子裏不敢出去……”一想到辮子兵的兇殘,一想到那血肉橫飛的戰鬥場麵,銀雀兒就怕的要死,到了現在依舊心有餘悸:“非是婢子不在乎老爺的生死,實在是因為婢子生來膽小,看到那個場麵就怕了,真真的怕了。婢子知道老爺肯定著惱,這才一直跪在這裏等老爺迴來,便是生生的把婢子打殺了,也是不怨的……”

    連夥房裏的韓師傅和一眾的仆役都跑出去助戰了,身為貼身丫鬟的銀雀兒卻畏畏縮縮的躲藏起來,這是不忠。

    老爺在外麵打生打死的拚命,她卻這般怯弱,李吳山肯定惱火萬分。與其等著李吳山迴來責罰,還不如主動請罪。

    “外麵已經打成了那個樣子,你確實應該主動站出去拚一把。”李吳山拿起銀雀兒頂在頭上的木頭棒子,在她的背上重重的打了三下,直接就把身嬌體軟的銀雀兒打趴下了:“我打你不是因為你膽小,而是因為你糊塗。”

    “你好好想想,若是老爺我戰敗了,你還能活麽?”

    “辮子兵一旦衝進來,你是什麽樣的下場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事到臨頭需放膽,既然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上,就應該不顧一切的去搏一搏,要不然的話,就會連放手一搏的機會都沒有了,明白了沒有?”

    剛剛挨過打的銀雀兒想哭,卻又不敢,隻是含著淚的不住點頭:“婢子明白了,這次真的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起來吧。”

    起來?這就完了?

    對家主不忠,這是一個極大的罪過,就算是把她打個半

    死也在情理之中,怎麽都沒有想到僅僅隻是打了三下。

    “老爺不信任我了麽?難道是要把我賣掉?”當這個念頭從心頭升騰起來的時候,銀雀兒更加的害怕了,一把抱住李吳山的小腿兒哭了個天昏地暗:“老爺千萬莫要賣掉婢子,婢子情願挨打,以後再也不敢了……”

    “哭甚麽?起來。”李吳山冷著臉吼了一句:“哪個說要賣掉你了?老爺辛辛苦苦的打了一整天,幾次三番的摸過了閻王老爺的鼻子,好不容易掙了一條命迴來,你哭個甚麽?去夥房裏看看有甚至吃食沒有……快去……”

    聽了這句話,如蒙大赦的銀雀兒一躥而起,小跑著去給李吳山弄吃食。

    李吳山是真的餓了,好一通狼吞虎咽。

    或許是因為心虛,或者幹脆就是為了贖罪,旁邊銀雀兒加倍的殷勤,小心翼翼的伺候著。

    雖然沒有跑出去助戰確實讓李吳山有點惱火,但卻不至於真的把她怎麽樣了,畢竟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又沒有見過甚的大場麵,當時被嚇住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盡快找些木板,找人釘製些棺材,準備收斂戰死之人。”

    “是。”

    “鎖在炭房的那個俘虜很是要緊,除了我本人之外誰也不許靠近。”

    “是。”

    眯縫著眼睛假寐了片刻,銀雀兒以為他睡著了,正要幫他脫下那雙滿是泥濘和血汙的鞋子,李吳山卻猛然睜開了眼睛……

    “還以為老爺睡熟了……”

    “睡不著哇……”李吳山一聲長歎,低頭看著誠惶誠恐的小丫鬟,沉吟了好半晌子才徐聲說道:“去拿些香燭過來。”

    香燭?

    老爺素來不信鬼神,既不拜神仙更不拜佛爺,連財神像都懶得供奉一尊,今日這是怎麽了,為何想起來用香燭?

    “今日戰死了那麽多鄉親,我得祭一祭。”

    原來是要祭祀那些在白日裏死去的鄉民,可這也不對呀。

    若是祭祀死者的話,就應該光明正大的擺一場法會,請些和尚道士的過來,卻為何在這深更半夜的祭祀?

    雖然萬般不解,銀雀兒還是很仔細的招來了香燭紙錢。

    “你下去吧。”

    支開了銀雀兒之後,李吳山撚起三支香火插進香爐,就著蠟燭把紙錢點燃了,卻沒有如尋常的祭祀那樣跪拜下去,而是坐在一旁,那個情形

    就好像是在和相熟已久的大活人對話一般。

    “我這個人呐從來就不信神呀鬼呀的無聊說辭,若說有鬼,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那隻鬼了。”

    “白天死了那麽多人,這事真不賴我,你們若是泉下有知,應該會知道我的來曆,自然也就會明白我的心思……”

    “咱們這……你們這大明朝真心已經到了最後時刻,我知道你們不關心這些個東西。王朝更替江山易主本就不是你們應該關心的事情,你們隻在乎自己的日子能不能過下去,隻在乎自己的家人能不能吃飽穿暖,這沒錯兒,一點兒錯都沒有。”

    “但這世道要變了,咱們這個民族已經到了生死存在的緊要關頭,若我不做出些改變,以後就是步步有災路路是血的情形,這是要亡天下……算了,就算你們真的泉下有知,估計也聽不懂這些,更沒有興趣知道這些個東西,那我就不廢話了。”

    “老實說,我確實處心積慮蓄謀已久的做了很多事情,但這場廝殺絕對不是我有意為之,就算我能預知未來也不過是知道一些大事件而已,這種事情我真的沒有想到……”

    “當時若是早些跑路,你們或許會活下來,但民族氣運就完了。”

    “我不管你們是不是覺得死的有點冤,但這終究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你們若是罵我用人命鋪就自己的仕途虔誠,那就盡管罵吧。我不怕你們罵,也不怕半夜會有冤鬼敲我的房門,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總有一天,終於會有那麽一天,我會讓你們的子孫後代過上好日子,會讓這個民族重新煥發光彩……”

    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那一遝子紙錢也燒的盡了,李吳山站起身來一腳踩下去,把灰白色的餘燼踩的四下飛揚,笑嘻嘻的說道:“其實我知道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根本就沒有什麽狗屁的鬼魂。就算是有,我燒這些香燭紙錢你們在那邊也未必能收到,隻不過是無處宣泄的自我安慰罷了,求個心安而已,看來我的心腸還是不夠硬,以後不會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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