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款待前來賀壽的鄉親們,今天才剛滿二十五歲的李老爺不僅宰殺了兩口大肥豬,還專門準備了十幾壇上好的“高粱燒”——釀酒也是李老爺的產業之一。

    對於大旗莊的絕大多數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鄉民而言,酒本身就是一種奢侈品,一年到頭也難得喝幾盅。好不容易等到了李老爺辦壽宴的絕佳機會,自然不肯放過,頓時就豪爽起來,全都成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梁山好漢。

    李氏酒坊釀造的“高粱燒”雖不是什麽絕世佳釀,卻勝在味道夠勁,酒勁兒也足夠得大,喝下去之後就會有一條火線順著喉嚨延伸到胸腹之間,實在是痛快的緊。

    劉學究本就不勝酒力,才喝了三五碗,就已麵紅耳赤有了幾分醉意,飄飄然如同升仙一般。醉眼惺忪的看了看旁桌的其他人,大多也是如此,卻依舊不願意放下酒碗……反正李老爺家的酒也是不要錢的,若是不多喝一點豈不是虧了?

    “劉老夫子是咱們莊子上最有學問的,不僅能寫會算,又做的好一手錦繡文章,實在讓人敬佩的緊……”李吳山李老爺說道:“容我敬劉老夫子一碗……”

    劉學究不過是個沒有功名的窮酸而已,考了大半輩子才勉強過了童子試,平日裏最多也就是做幾首不倫不類的打油詩卻總是以學究自居。對於這種人,鄉親們本是看不起的,但李大老爺卻對他非常客套,不僅使用了“老夫子”這個的敬語,還誇讚他做的好一手錦繡文章,立刻就讓他通體舒泰飄飄然起來,故意用一種看起來很謙虛的語氣標榜著自己的讀書人身份:“李老爺實在是謬讚了,我本是一介儒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隻是時時謹記聖人教誨,事事心存忠義罷了,讀書人的本分而已,實在不值一提……”

    “我有一事,早就想對劉老夫子提起了,隻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剛好趁著今日由頭,便腆著臉直說了吧。”端著酒碗的李吳山說道:“我這邊缺一個打理收支的賬房,本是想找找劉老夫子的。隻是擔心老夫子不肯自墜身份的屈尊……”

    讀書人最講究的就是“清貴”二字,日子可以過的苦一點,卻不能墜了高貴的身份。去做賬房先生豈不是折辱了聖人門徒的身份?當然,這僅僅隻是對那些有功名的讀書人而言,對於劉學究這樣連吃飯都成問題的窮酸來說,做個賬房先生實在是個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營生。

    雖然劉學究很想給李吳山打工做這個賬房先生,但他知道事情沒有這麽簡單:因為李府已經有好幾個賬房先生了。

    李老爺的田產家財甚多,又在縣城裏開著大大小小七八間店鋪,怎麽會缺賬房先生呢?

    “實不相瞞老夫子,這個賬房先生與別個不同,”李吳山說道:“上個月我才捐了個分巡武備的官職,準備起個民團,收支賬目、人員花簿、往來書文這些文字上的事情需要讀書人來做。做這個事情吧,總是和粗野的武夫打交道,恐老夫子不願意出山相助……”

    分巡武備是個從六品的官職,卻不是國朝的常設官員,而是前朝閹黨頭子魏忠賢弄出來的名目,說白了就是讓地方上的富戶出錢買官。如此一來,不僅朝廷可以增加收入,還能利用地方上的民團維持治安。魏逆忠賢倒台之後,這個東西也就成了他的罪名之一,叫做“賣官鬻爵”。奇怪的是,魏忠賢倒台已經十幾年了,這個政策卻一直延續了下來。

    從名義上來看,這個從六品的分巡武備真的已經很高了,比正七品的知縣大老爺還高半品一級,其實根本就不是那麽迴事。因為這不是一個常設的官職,而且沒有實權,最多隻能算是一種榮譽稱號,絕對是華而不實的玩意兒,也隻有象李老爺這樣有錢沒地方花的人才會去買。

    這個官職沒有實惠,撈不到任何油水,還要自己花錢組建民團維護一方治安,絕對是筆虧錢的買賣。別的地方怎麽樣大家都不清楚,光是本縣的分巡武備官就有十七八個之多,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真的花錢去組建民團,而是當做一個買來的功名,僅此而已。

    李吳山李老爺的錢很多,願意花錢買個有名無實的職務過一過當官的癮本無可厚非,但他為什麽要真的要自己花錢組建民團呢?

    要是民團能堪大用的話,還要官軍做什麽?

    隻不過這些都不是劉學究應該關心的問題,他更關心自己的那個職務——賬房先生。

    既然李老爺真的要組建民團了,給李老爺……李大人做個賬房先生確實很不錯,至少能賺幾個小錢兒,總比整日裏坐吃山空要強了很多。

    雖然內心深處千萬個願意,但畢竟算是半個讀書人,最起碼的矜持還是要有的。若是李老爺這麽一說,自己是心思熱切的表示願意做這個賬房先生,讀書人的臉麵還往哪裏擱?

    所以,劉學究表現的非常克製,用一種自認為很淡然的語氣說:“李老爺……哦,不,李大人一番美意,我心領了。隻是做賬房先生一事,我還需仔細斟酌……畢竟我還要勤讀詩書,怕沒有那麽多時間打理繁瑣的賬目……”

    “確實是要仔細斟酌的,畢竟一年六緡的工錢不算很多,就算老夫子拒了,我也完全可以理解。讀書人嘛,最講究的就是不為五鬥米折腰的氣節……”

    “咳……咳咳……”劉學究被剛剛喝到口中的“高粱燒”嗆了個半死,頓時鼻涕眼淚齊出,卻顧不得擦拭,而是很沒有風度的拽住李吳山的衣袖大聲問道:“啥?你說多少?多少工錢?”

    “一年六緡錢,還給冬夏兩身衣物!”

    這樣的待遇頓時就把所謂的讀書人的體麵打的紛紛碎碎。

    一年六緡錢?這份工資絕對比種田高出一倍還有富餘!

    劉學究的日子過的一直都很恓惶,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一直過了四十歲才找了個眼斜口歪的外鄉女人做老婆,生下來三個娃娃,窮的連鹽都買不起了,若不是心善的鄉鄰時不時的接濟一下,一家人恐怕早就餓死了。

    六緡錢啊,有了這六緡錢足夠一家人吃飽肚子,若是省著點花銷,或許還能扯上幾尺粗布給家裏的娃娃做件新衣裳穿穿。

    再也顧不得讀書人的麵子,劉學究馬上就把胸脯子拍的山響,做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樣子大聲陳詞:“李老爺……哦,不,李武備舍自家錢財興民練組民團,乃是為朝廷分憂的壯舉,如此保靖安民維護地方之事,我雖一介腐儒也不敢落於人後。莫說是有六緡的工錢,就算是白出力我也要追隨李武備做一做的……真的還給兩套衣裳?”

    李吳山正要說點甚麽,忽然從頭道門那邊衝過來七八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這些孩兒們的速度極快,好像瘋了一樣在人群中一掠而過,衝動灶台之前,抬起裝滿了白麵饃饃的筐子和老肥肉片子的大木桶調頭就跑。

    壽宴之上本就人多雜亂,尤其是在大家已經喝的醉醺醺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些半大不小的野孩子們是從哪裏冒出來,猝不及防當中竟然被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把白麵饃饃、肥肉片子給搶了。

    早就聽說外麵的流民厲害的很,甚至經常做出一些打砸大戶人家的事情,怎麽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搶到李吳山的頭上,而且是在他的壽宴上公然動手。

    李家大宅中的仆役下人就有好幾十個,再加上幫忙幫閑的鄉親們,幾百號人總是有的。這麽多人注視之下,竟然被七八個半大的孩子給搶了吃食……這還了得?還有沒有王法了?

    眾人一擁而上,準備拿下這幾個公然搶掠的野崽子。

    那幾個衣衫破敗的野孩子分明早有準

    備,看到這麽多人衝了過來,猛然一腳踹翻灶台上的油鍋,滾熱的菜油四下飛濺,燙的鄉親們嗷嗷亂叫。

    其中的一個野崽子從灶膛中抄起一根還在燃燒的木柴,順勢在沾滿了菜油的案台上一丟,火苗子唿的一下躥起半人高低,俄頃之間就燒了個熊熊烈烈。

    趁著眾人畏火後退的機會,野孩子將其他的幾個灶台全都打翻,頓時炭火四濺熱油橫飛。

    灶台附近本就堆滿了柴炭幹草之類的易燃之物,各種油脂四下散落,一時間烈焰熊熊,空氣中彌漫起了焚燒蛋白質的焦臭味道。

    烈焰和濃煙當中,剛剛衝過來準備攔截的鄉親們頓時一片大亂,人們尖叫著互相推搡,接連撞翻了好幾張桌子,桌上的杯盞碗碟摔了個粉碎,弄的汁水四濺一片狼藉……

    眼看著那幾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野崽子抬著白麵饃饃和肥肉片子逃了出去,李吳山才終於反應過來。

    好端端的一場壽宴,被這幾個野崽子攪了個天翻地覆,花團錦簇的李家大宅已四處冒火八方生煙,弄的好不狼狽,李吳山的鼻子都要氣歪了:“敢在我家裏這麽鬧騰,還真是頭一迴遇到,給我追!”

    一聲令下,家裏的仆役和幫忙的鄉親們頓時匯集成一股滾滾洪流,沿著那幾個野崽子逃跑的方向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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