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青府,東陽城。


    長陰街的這條路比東陽城內其他的街道要寬闊不少,路上鋪著一塊塊方形青灰色的石板,馬蹄輕踏傳來的聲音很是清脆,街上行人眾多,但卻不顯擁擠。


    六月的天,空氣之中夾雜著一絲悶熱,街邊的一些行人也都換上了一襲薄衫輕衣。


    駕車的馬夫揮動馬鞭,流動的小販討價還價,麵帶儒雅的文人畫扇輕搖,和站在街邊,一群穿著薄紗素衣鶯鶯燕燕的美妙女子,話語中的招攬,眼神媚意,勾人奪魄。


    兩側左右的酒樓商鋪,胭脂水粉,錦綢布店等古色建築鱗次櫛比的排列著,店店相隔的空隙形成了一個不算太過狹小的巷弄。


    三人一行的富家少女,四人一隊的豪紳貴婦出入其內,秀麗纖細的背影之中,時不時的傳來幾道銀鈴般的打趣笑聲。


    長陰街尾,與南城區域相連的走道中,八名身穿黑色勁裝的健碩漢子,正抬著一頂平頂皂幔的大轎,緩步而行。


    轎身顏色為黑,與抬轎漢子的服飾顏色一致。


    垂下的圍幔上,細金絲線紋飾著一副莊嚴的日月星空圖,青府眾幫之中,也隻有一人能夠配的上這副圖案。


    黑震門魁首,武良!


    轎中,武良麵容鬆弛褶皺,身軀瘦小,看起來異常蒼老,鼻梁上的雙眼被一根灰色布條纏繞,一副行將就木的老瞎子模樣。


    不過現在,武良並非“本人”,而是體內住著一個異世靈魂。


    身體中的異世靈魂也姓武,借助武良軀體重新活了下來,他也不準備恢複前世真名了,武良這個名字,挺好的。


    在三個月前穿越到這副身軀之後,家業,傳人都有了,直接一步到位,半截身子葬進土裏,就差抬棺填土了。


    至於瞎不瞎的,已經無所謂了,安心等死就好。


    作為第一批步入中年的九零後,早早便踏入了社會,在某機械廠工作,幹了十幾年,終於熬到了中層領導。


    隻是芸芸眾生中的普通一員,沒有太多的理想抱負,容貌也就新僵吳彥分祖,魅力仙資而已。


    在某次高強度熬夜修仙後,便來到了這個世界,就在他意識飄忽,靈魂將要潰散之際,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極強的執念話語:


    “我不想死!”


    冥冥中的某種吸引,讓他進入到了這副軀體中,以另一種方式存活了下來。


    但真當他想要睜眼看看這個世界時,卻發現自己怎麽也睜不開。


    蒼老,無力,疲憊,以及那無時無刻都縈繞的那股虛弱,讓武良慌了神。


    一個瞎子,還是個老頭,這說是地獄開局也絲毫不為過。


    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懊惱後悔之後,也就聽之任之了。


    武良本就將死,當天夜裏,咳血失禁,醫治的大夫都說熬不過今晚,連棺材都準備好了。


    魂穿他人,但異世靈魂的到來並沒有喚醒身體中的活力,反倒是這種看得見的死亡,折磨的武良不堪忍受。


    從本體的記憶中,看到的片段都是一些廝殺鬥爭,幫派掠奪,其他的記憶有些模糊不清。


    但一些常識性的記憶還是有的,自己的所在的這個大周朝,類似古代宋朝,但不存在自己已知曆史中的任何一個朝代,從風俗節日,在到人文地理,都截然不同。


    大周疆域極其遼闊,邊上還有鄰國,周朝共有五十府,每一府的麵積絲毫不亞於前世的大省。


    讓武良感到震驚的是,這個所謂的大周王朝,竟然存在了千年!


    封建王朝的特性,武良也大致知曉,無非就是前五十年皇權穩固,中五十年階級固化,後五十年土地兼並。


    在後來,也就剩起義造反了。


    千年王朝,武良不敢想象這其中隱藏了多少秘辛。


    難道說其中的關鍵因素僅僅是,個人武力被無限放大?


    武良胸中湧出了一股煩躁,心裏一團亂麻,這個世界的環境,對他太陌生了,始終無法帶入自身。


    從他的了解中,江湖武者,輕功高強者,能一躍兩丈,一丈也就是三米左右,放在前世足以驚天動地,拳打元大鷹,吊錘無極尊,都不是什麽難事。


    更不要說一刀開碑裂石,那可是隻有挖掘機才能做到的事。


    青府江湖之中門派眾多,絕大多數的武者都是身軀強健,體態壯碩之人,能夠輕而易舉的揮起鐵錘,舞動重槍。


    這還隻是“普通”的武者,武良還沒有摸清這個世界的底細,內功心法那也隻是聽說,至少在武良記憶中,從未見過有人真氣外放。


    來到這個世界以後,武良也派人去搜尋過內功,想要借助養生心法去延長壽命,可惜,都是一無所獲。


    武者靠著的是身體內的一股勁力去殺敵,內功心法,連一些成名許久的武林宿老都沒有摸索出來。


    但武良心中肯定,內功絕對是有!隻是自身層次太低,還沒有見到。


    雖說這副身體也是武學底子的,年輕時練過一門縮骨功和一套劍法,但跟那種一刀劈開大門的強悍力量相比,武良還是更喜歡後者。


    思緒煩亂間,武良感到了一股頭疼欲裂,稍稍揉揉太陽穴後,便不再多想。


    武良現在的生活很簡單,佛堂念經,梨園聽曲,混吃倒說不上,但等死是真的。


    他現在體內原身的靈魂已經消散了,所擁有的也就是一個老頭的記憶,和老者對一些事物的眷戀,隻能說融合的不徹底吧。


    融不融合的,關係都不大,能活下來已經很不錯了,至少,體內的一切思維還是以異世靈魂為主。


    八人步伐平穩,不一會便來到了長陰街,行人見到之後,紛紛避讓在一旁,嘈雜喧鬧的街上竟出現了一瞬間的失聲,待到走過後,這才恢複。


    一些麵帶稚嫩的儒生,眼光豔羨的看著抬轎隊伍從自己眼前走過,嘴中發出了諸如:“生當八人乘,死當以國葬。”的空想之語。


    正要許下誓言之時,身旁之人不耐煩的將他拉進花樓中,瀟灑快活去了。


    穿過半邊街道後,來到了一處雕欄畫棟,錦天繡地的閣樓前,高掛的牌匾上蒼勁有力的寫著“梨園”二字。


    梨園戲曲,在青府內很是有名,班主崔鶯鶯更是唱的一手好曲。


    東陽城雖是富庶,但比不上青府首地新河城那般繁華,在黑震門副首蘇喚的邀請下,崔鶯鶯這才長駐東陽城。


    “門主小心。”


    抬轎的黑衣侍衛掀開圍簾,壓下轎杠,攙扶武良走了進來,便是有著侍衛的攙扶,他的步伐還是帶著些許小心試探。


    走進園內,一股清香撲鼻而來,閣樓共分三層,中間是一方巨大的台榭,一名嬌柔女子端坐台上,懷抱琵琶,青蔥玉指微動,嘴中曲意娓娓唱來。


    台榭下數個圓桌前坐滿了城中各大富商,士子,走動的妙齡侍女端著木案,斟滿酒水後,又緩步離開。


    侍衛扶助著武良來到專屬的雅間內,桌上瓜果蜜餞一應俱全,座椅上不見半點灰塵,擦亮的光潔如新。


    “父親。”


    “門主。”


    廳內還有兩人,那青年名為武庚辰,身穿白衣,劍眉星目,麵帶著文人氣息的儒雅,另一人名叫蘇喚,兩鬢發白,一身灰衣老者的打扮,此刻兩人開口說道。


    蘇喚扶著武良坐上座椅,輕倒滿茶水後,便站在一旁,一副隨時伺候的模樣。


    ‘這就是權勢!’


    武良心中說道,從最初的被人服侍時感到煩躁厭惡,在到後來的安然自得,享受其中,武良轉變的很快。


    聽著樓下唱著的軟噥細語,武良不著痕跡的將“目光”看向了坐在左側,那名聽曲有些入神的年輕男子。


    這名男子是武良名義上的兒子,名叫武庚辰。


    腦中想起了那個夜晚,武良將死之際,武庚辰跪在床前。


    ‘如果當時我選擇了他,不比現在當一個老瞎子強?’武良有些胡思亂想道。


    武庚辰容貌俊秀,放在前世也是“哥哥好帥,恰個v”的那種。


    但可惜,武良選錯了。


    要是真選了武庚辰,在加上黑震門作為青府第一大幫的權勢,直接走上人生巔峰。


    說不得那時候,不肯讓位,還要上演一番“父親,您該退位了。”,“天下豈有二十三年的傳人唿?”“刀斧手何在!”的情景。


    思緒閃過,武良蒼老的聲音響起:“辰兒,你可知我為何讓你來此聽曲?”


    “孩兒不知。”武庚辰迴過神來,連忙答道。


    “這曲唱的什麽。”


    “迴父親,是戲風塵。”


    戲風塵講的是妓女宋盼兒,偶救一名趕考書生,兩人許下諾言共度一生,後因書生高中狀元。


    誓要為國救民,鏟除東林黨失敗,下場滿門抄斬,宋盼兒也被牽連,腰斬與市。


    曲文總體比較淒慘,唱的也是文人書生喜聞樂見的那一套。


    唱完需要兩個多小時,平日裏一些豪紳也會到此聽曲,娛樂文化匱乏的年代,也隻有聽曲能消遣一二了。


    “現在唱到哪了。”武良問道。


    “翰林學府結識趙傳,馬上就要見到東林魁首顧憲成了。”


    “那你聽出了什麽?”武良語氣略帶威嚴的問道。


    武庚辰渾身一震,以為武良有意要考校自己,迴道:“父親,孩兒以為黑震為青府眾幫之首,理應在對待百姓方麵做出表率。”


    “嗬,我不是讓你說這個,那書生錢勝在翰林院偶遇周軒與趙傳,一番慫恿之下,便要鏟除朝廷最大的實權人物,你認為這是什麽,事後錢勝九族被斬盡,趙傳周軒卻因此加官進爵,誰得到的好處最大?”武良冷哼一聲,隨即說道。


    武庚辰現在與前世武良初入社會很像,誰都不服氣,心比天高,自認為書讀的多了便高人一等。


    武良職場沉浮多年,磨平了一身棱角,為人處事方麵圓滑了不少,這首戲風塵是武良特意點的,想借此點醒武庚辰。


    他可聽不慣這情情愛愛的東西。


    “你以後別跟那幫文人走的太近,把心沉下來,安心做事,別讓其他人影響到你。”


    淡淡的語氣中帶著一番說教之意,占據了他人的肉身,武良不想在自己死去後,黑震門這份家業被其他老牌家族瓜分,武庚辰落得一個慘死的下場。


    武良自感命不久矣,黑震門內的諸多事務也都教給了武庚辰,有著老仆蘇喚的指點,武良也不擔心鬧出什麽大事。


    但自從武庚辰一上台,今天一個製度,明天一個改革,門內堂主各個怨聲載道。


    青府年輕一輩的文人之中,以武庚辰為首,周遭聽到的聲音也都是阿諛奉承,甚至他還組建了“小內閣。”


    裏麵全是他求學時所認識的儒生,平常會探討黑震門內的弊端,為他出謀劃策。


    一個黑道幫派,不能借放黑貸,還不能殺人,這樣跟慢性死亡有什麽區別?


    “父親,孩兒以為此言差矣,聖人曰,半部論語治天下,更何況孩兒已融匯四書五經,您所說的那幫文人,是孩兒最重要酒友,也是我的,兄弟!”


    武庚辰麵色鄭重的迴道,話語中肅然,但已有了不滿之意。


    來了,來了,標準的聖人曰,武良在聽到這句話時,嘴中無奈的歎氣一聲,微微搖搖頭後,沒有在多說什麽。


    安心聽曲。


    若是不考慮武良現在身份,他肯定會說一句:論語治天下?你看看是你的論語硬,還是人家的刀快。


    這個世界,武者的因素根本無法忽略。


    一旁的蘇喚在聽到武庚辰說的那句兄弟後,嘴角微微一抽,心中暗道一聲:“二公子,還是太天真了。”


    如果喝了酒的就叫兄弟,那隱藏在蘇喚衣袍之下,那一身刀砍劍刺的傷痕又是什麽?


    對武庚辰的勸解以失敗收場,武庚辰心中固執,武良也無可奈何。


    愛咋咋地,我說了,你不聽,塵世渾濁,你一人清醒,武良沒辦法,反正也不關他的事。


    一曲終了,梨園聽客們也都意猶未盡,各自收拾東西,準備離去,梨園班主一天隻唱一曲的規矩他們還是懂的。


    雅間內,武庚辰招唿都不打就快步離開了,今天他還有一場詩會要參加,臉上表情急匆匆,完全沒有把武良的話聽進去。


    蘇喚這時攙扶著起身的武良,坐著轎子也準備迴府。


    “蘇喚,你迴頭把那幾名慫恿辰兒改革門內製度之人,全部拿了,讓他把心給我靜下來,別跟不三不四的人走在一起。”轎中,武良語氣淡淡的說道。


    終究是自家兒子,雖然武良少了很多帶入感,他也不想看到武庚辰快速敗光家業。


    “是,屬下遵命。”


    蘇喚點頭應下,他與抬轎之人並行,在轎窗旁低聲迴道。


    走過長陰街,穿過巷尾時,天空中轟隆一聲,隨後悶雷閃動,大片的烏雲積蓄著雨勢。


    青府天氣說變就變。


    街上行人步履加快,沒多久,熱鬧的大街上就剩下了收拾東西的小販與商客。


    天色陰沉,淅瀝細雨下著,細如絲線的雨珠砸下,在地麵凹陷處形成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水窪。


    一些頑皮的幼童,在水窪上踩水嬉戲,見到大人們怒氣衝衝手持棍棒的走來,頓時散開逃離消失在小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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