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那個隱約的猜測與婚前看料子那一日所見鄯悠然的落寞瞬間重疊,莫名的不痛快便湧上心頭,她甚至都覺得自己背脊在微微挺直,這感覺分明便是如臨大敵。但同樣在一瞬之間,明珠又強迫自己放鬆下來,即便鄯悠然對予鈞多關注些,甚至有些什麽未曾說出口的心思,跟她又有什麽關係。她又不是真的要嫁給予鈞,既然遲早要和離,那何必在意予鈞旁的情緣。


    話雖如此,明珠還是對鄯悠然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多謝掛懷,長公子好些了。”


    鄯悠然似乎僵了僵,但立刻強笑應道:“如此便好,王妃也可以放心了。”


    明珠並不顧忌什麽,直接打量過去。鄯悠然身穿一襲蓮紫色密繡折枝桃花織錦長羅裙,發挽樂遊髻,耳垂翡翠珠,正是十五六歲少女最美好的年華。鵝蛋臉龐端莊秀慧,白皙肌膚凝脂如雪,與嬌美俏麗的明重蘭坐在一起,或許遜色了兩分活潑嬌豔,但勝了三分大方雅致,實在更適合作為王侯公子的正妻長媳。


    鄯悠然素來的作風也是落落大方的,然而此刻在明珠的打量下多少有些不自在,目光閃避了兩迴,終於還是問道:“宗姬可是喜歡我這衣裳的刺繡紋樣?”


    明珠微微一笑,抑住心中混雜的情緒,剛要開口,便聽外間周南的聲音恭敬稟報:“王妃,王爺說宗姬如今不宜在咱們王府停留太久,到底是迴去照應長公子要緊。但若是宗姬得空,還請迴府之前到王爺書齋喝口茶。”


    晉王妃雖然不舍得明珠稍坐即走,但也覺得“養病”的予鈞實在需要照料,並不多留明珠。明珠更是心中了然,當即告辭,留下了一個給蕙蕙的紅包,便帶著白翎和澄月去了晉王的雲鶴齋。


    一進雲鶴齋,周南立刻奉上熱茶,便即退出閉門,至於白翎和染香則是直接等在廊下。眾人皆是眉眼通透的心腹之人,進退之間配合倒還默契。


    晉王爺難得的不是在習字,而是也拿了一盞熱茶與明珠對坐:“你手下的人,也越來越幹練了。”


    明珠不知晉王爺指的是誰,畢竟她手下的人太多了,但麵上還是一副了然的微笑:“祖父過獎了。”


    晉王看了明珠一迴,入京半年多,居然嫁進了玄親王府,如今的明珠比從前似乎稍多了幾分柔和,而且跟長公子予鈞相處的也很好,並沒有掀翻玄親王府,至少現在還沒有,這也讓他老懷稍慰:“你別院的那個蕭總管,是個讀書人?他送來晉王府的年禮很妥帖。”


    明珠知道蕭佐在送年禮的時候曾經親自前往晉王府一行,聞言一笑:“嗯,蕭總管很有見識。”


    晉王並不多說,他越發覺得明珠在京外成長的這十九年大有玄機,那位蕭總管氣度溫潤穩健,談吐儒雅有度,便是放在朝堂上也是個人才,何至於給明珠做一個別院總管?更何況蕭佐提到明珠時的心懷恭敬,晉王看的十分清楚。不過這也不是壞事,晉王隨口提了便丟在一旁,還是先追問更要緊的事情:“長公子如今傷勢如何了?”


    明珠稍斂了些笑容:“已經不發燒了,心裏應當不大痛快,但也沒說什麽。”


    晉王目光閃了閃:“很不痛快麽?他在你麵前也是?”


    明珠望著晉王:“祖父覺得長公子不應當不痛快?”


    晉王目光悠悠,又打量了明珠兩眼:“這出苦肉計既然是皇上授意,眼前吃苦一時算什麽,將來自有補償。”


    明珠見晉王說的直接,倒也不裝傻,反帶了些笑意:“祖父這話怎麽說?”


    晉王將手上的茶盞轉了轉:“你既然須得早些迴去,難道還跟祖父繞彎子?”頓一頓,卻歎了口氣,“不過,說到底也是做長輩的心急了,就叫你們受敲打。”


    明珠笑吟吟地望著晉王,並不接口。長輩,那就是說玄親王了。這個話晉王說得,畢竟晉王既可以算是玄親王的舅父,也能算半個嶽父,但明珠做兒媳的還是不應當直言評論。


    晉王帶了一點正色:“近來宮裏風波多,到底出了什麽事情能叫皇上跟長公子共同唱一出苦肉計,既然你們不說,祖父也不問了。玄王爺近來是急躁了些,長公子能忠君固然很好,隻是父子到底是父子,你若能勸和便勸著些,眼光總是要放長遠的。”


    明珠看著祖父,心道果然老薑彌辣,晉王一眼便看穿了眼前這天家父子之間的勾心鬥角。除夕夜東宮夢魘,定然與玄親王脫不了幹係,畢竟孝瑾皇後名分已定,隻要元德太子一死,玄親王就可以登上儲君之位。說到底,萬一睿帝有個什麽突發意外走在了太子前頭,那玄親王的嫡子名分終究是沒什麽意義。


    從這個角度來說,昌親王與譽國公慕容氏一脈反而會希望元德太子能堅持得更久一些。隻要玄親王一日沒有儲君名分,昌親王總還是有一爭之力。畢竟從賢名和才幹的角度來說,玄親王與昌親王實力相當,並沒有誰強過誰許多,隻不過是孝瑾皇後比瑜妃慕容氏聖恩更隆重罷了。


    對於玄、昌二王的心思,睿帝想必也是清楚的,所以才會叫予鈞假作受杖,暗中奉密旨行事。而晉王冷眼看著這些,能叮囑明珠的就是有關予鈞和玄親王的父子關係。睿帝即使對玄親王如今圖謀東宮的急躁心思有所不滿,但看在孝瑾皇後的情分上,或許還是會將帝位傳承。那麽在睿帝百年之後,予鈞的道路又當如何,就在玄親王手上了。


    其實有關這一點,早在賜婚旨意剛下的時候,晉王便已經提點過明珠。但年夜東宮夢魘,初二予鈞受杖,就讓睿帝、玄親王和予鈞祖孫三代之間的關係走到了一個更清晰的局勢。也就是說,睿帝信任予鈞,甚至將禁宮兵權托付,也將密旨密令相交;而予鈞不負聖恩,忠君行事,卻破壞了玄親王的暗中籌謀。眼前睿帝尚在,予鈞看似權重,隻是一旦山陵崩殂,隻怕前途生死皆未卜。


    明珠想到此處,亦斂了些笑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個道理,長公子心裏是懂得的。”


    晉王不由微微蹙起眉頭,半晌都沒有說話。


    明珠很少見晉王這樣,等了等,見晉王似乎是在打量她,又似乎是在想些什麽更遙遠的事情。明珠直覺不該追問,便將茶拿起來又喝了兩口,展眉而坐,望著祖父的眼光坦然而平靜。


    晉王終於輕輕點了點頭:“或許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跟你姑姑還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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