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太子相貌與已故的裴皇後十分相似,眉眼俊秀,氣度儒雅,因著常年的臥病更增添了十分的蒼白孱弱。然而此刻雙頰潮紅,眼底也發紅,似乎有些猙獰激動。予鈞再一欠身便欲站起來,然而或許是太疲累,膝蓋竟麻木了,身子一歪,以手撐了撐地,才能斂衣起身,向太子躬身道:“臣失禮了。”轉身將披風理了理,出去叫太醫:“殿下情緒還是激動的緊,你們仔細診一診,這到底是魘著了,還是有什麽旁的?”


    太醫們臉色都變了變,遲疑道:“這個,太子殿下……”


    予鈞冷哼道:“以為三人會診,全都報平安便不能一體同罪麽?”聲音越發冷厲,“看看現下是什麽時候!”


    太醫們與宋康都膝蓋軟了軟,幾乎是連滾帶爬迴去寢殿,元德太子的咳嗽聲再度響起。


    予鈞朝裏頭看了兩眼,又將此刻等候在另一廂側殿的徐側妃,並隨侍的、侯立的、守衛的餘下眾人一一掃視過去。眾人原就戰兢,被他如刀鋒版冷冽的目光再盯過一時,幾乎人人都是膝彎發抖,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地裏才好。


    自然,也有人是例外的。比如,寢殿外此時值守的羽林衛朱海,以及扶著徐側妃過來的女官鄭娥,還有一兩個他一時叫不出準確名字的內監和翊衛。


    予鈞不動聲色,隻將眾人反應盡皆收進眼底,同時也將那個他撐地時藏起的銀盞更謹慎地藏在披風裏。


    小半個時辰之後,又服了一劑安神湯的元德太子終於安靜地安歇了。


    而太廟起火,但已經被撲滅的消息也傳了迴來。予鈞帶著三位滿額冷汗的太醫迴了側殿,陸平還與謝季淮一同等在原處。此時已過四更,但側殿中的眾人皆是全無睡意。予鈞拱手道:“今夜諸位辛苦了。“


    陸平起身,欠身道:“長公子,末將有疑,待迴了羽林營還請賜教。“


    予鈞唇角一勾:“陸統領,你不必迴羽林營了。謝季淮等下就送你迴府去休息,初三便到南城門守衛吧。“


    陸平抬眼,目光中終於有了些情緒波動,他身為羽林營的羽林郎統領,其實隻比予鈞低上半級。予鈞比他年輕六歲,雖說在郴州曾經有過不少戰功,到底在羽林營裏根基還不夠深。今日他在東宮值守,先是被予鈞當著幾位太醫的麵明著懷疑監視,隨後連個解釋也不給就要將他從東宮這個緊要位置調去京城的南門防衛,臉上終究有些掛不住,不禁脫口而出:“長公子,您也不過是羽林副將——“


    予鈞直視過去,劍眉微軒:“陸統領,你以為我這個副將,斬不得你?”


    倉啷一聲,謝季淮和石賁同時長劍出鞘,寒光耀目,三位太醫幾乎是互相撐著才沒有跪倒。


    予鈞一擺手:“元德太子身為儲君,有任何的閃失,你以為輔國將軍府滿門能賠得起嗎!“在東宮耽延這許多時候,他愈發懷疑陸平是玄親王的人。到底玄親王要做什麽?難道有睿帝這樣扶持還不夠,還非要親自將元德太子置於死地?難道他沒想過,若是元德太子死的不明不白,睿帝百年之後的史書上便脫不了一個殺子的惡名。畢竟當年睿帝上位時,元德太子的母親恭和皇後娘家很是出了大力。


    予鈞壓了壓心頭怒氣,盯著陸平的眼光厲如鷹隼,又斜睨瑟瑟發抖的三位太醫:“忠君二字,還望諸位都放在心頭。”言罷微微頷首,謝季淮便向陸平一伸手:“陸統領,您東宮翊衛的腰牌。”


    陸平背後陡然生寒,眼前予鈞言語眼光之中的殺氣威勢,皆讓他這個慣常護衛天子宮禁、卻到底不曾在邊軍中浴血殺敵的羽林統領有些扛不住,心裏勉力靜了靜,便伸手解了腰牌遞給謝季淮。


    謝季淮仔細看了看,也不管陸平是不是因著這個認真的動作愈發憤怒,驗看好了才轉身,恭敬交給予鈞。


    予鈞接了,轉身自去繼續烹茶。


    陸平忍辱含怒,便跟著謝季淮去了。


    長風唿嘯,微雪揚揚。


    當薄薄的銀霜再度為大盛宮城覆蓋上一層雪紗之時,天裕四十八年的第一個清晨終於來到了。


    徹夜未眠的予鈞在留了南雋駐守東宮之後,便趕往昭陽殿外侯見。


    因著睿帝與孝瑾皇後守歲到二更方睡,予鈞這一等便等了快一個時辰,終於在辰時二刻得以麵聖。


    自從孝瑾皇後鳳儀中宮,昭陽殿的口風門禁更嚴謹周密勝過從前。故而在大年初一的這個早上,昭陽殿寢宮之中,睿帝是摔碎了幾個茶碗,勃然而發了怎樣的烈怒,予鈞長跪了多久,而這一切又為大盛朝未來的政局更替帶來了怎樣的影響,此刻,並沒有人得以知曉。


    大約要到很久很久之後,當睿帝一道一道的旨意與動作,將這讓無數人為之傾家舍命的大盛朝至高權位推向一個出人意表的方向之後,或許才有那敏銳廣知到極致的人,逐漸對這個看似平靜的除夕與元日喚起一點模糊的迴憶。


    而天裕四十八年的正月初一這一天,大約除了彼時在場的孝瑾皇後之外,下一個略略得聞內情的,便是長風居中猶自睡眼朦朧的明珠了。


    “少夫人,長公子迴來了。”


    聽到澄月沉穩的聲音時,明珠在這寒冬早上溫暖的被褥之中睡夢仍甜,半夢半醒之中翻了個身,全未理會。


    白翎和澄月不免對望一眼,卻不敢違背明珠慣常的習慣,不得通傳,不入寢室。


    澄月又喚了一次,內間卻好像還是沒有動靜。


    白翎便有些著急:“少夫人,長公子從宮中迴來了!”


    白翎的聲調原本就比澄月高一些,語氣又急,明珠終於乍然驚醒,立刻翻身坐起:“他怎麽樣?可受了傷?”


    此時予鈞已經到了正房門口,聞言不由笑了:“托少夫人的福,並沒有受傷。”


    明珠順手掀起床幃,左手抹了抹眼睛,勉力望向予鈞,見他仍是在宮中的那一身輕甲,上頭白霜倒是化盡了,那背後的披風顏色更深了些,想來是被幾番消融雪水浸濕了。予鈞憔悴疲憊,眼底又是烏青,與上次臘八宮宴迴來時差不多,必然又是一夜無眠。


    其實也隻睡了一個多時辰的明珠掩著口打了個哈欠,睡眼猶自有些迷離,便起身迎到予鈞身前,伸手給他解披風:“長公子怎麽迴來了?昨夜宮中可還安好?陸家那邊我已經叫人去盯著了,四邊城門附近也都安排了人。”


    予鈞看著明珠,其實有些呆住。


    他與明珠奉旨成婚之後第三天就開始往宮裏和羽林營裏跑,住在長風居的日子屈指可數。雖然同在一個屋簷下各自安寢,他也見過明珠身穿寢衣,不著脂粉的素淡樣子,但……但那跟現在並不一樣!


    明珠顯然是還沒睡醒,一頭鴉青長發烏亮如瀑,自然地披散在肩上。流光緞子寢衣斜領廣袖,大致的款式與常見的廣袖長裙其實差不多,但柔軟的質料收腰貼身,毫無裝飾,格外顯出明珠腰身的綽約風姿。而流光緞子十分易垂,明珠抬手之間廣袖便自然滑下,露出白生生的小臂。而她迷離未醒之間,領口也稍微有那麽一點沒有拉緊,二人相距這樣近,予鈞很自然地便看見她雪白的脖頸肌膚和鎖骨。如此種種,予鈞一時便有些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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