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始終目光低垂,聽他語氣恢複了冷靜與禮貌,心裏卻並沒有覺得輕鬆愉快,反而隱隱有另一種失望和混亂的複雜情緒。她輕咳一聲:“長公子先休息吧,我去西廂看信了。”轉身離開之前,卻又很快閃過一個念頭:“長公子,若是……若是有什麽……你納妾便是了。”


    “明珠。”予鈞心下一寒,將她叫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明珠咬牙轉身,抬頭去看予鈞:“長公子,我的意思是,這樣假扮夫妻實在委屈了你。你若需要,納妾便是。”她能從青江中死裏求生,多年來江湖浴血,除了靠著心誌果毅堅韌,還有就是對人對事對自己都能狠得下心。雖然明珠此刻覺得好像是給自己心口插了一刀,但她還是清晰的一字一字說出來了。


    予鈞怒氣驟生,上前兩步:“你什麽意思?需要?納妾?你將我的心意當做什麽?”


    明珠直麵予鈞,靜靜道:“不論長公子的心意是什麽,我都迴報不了。”四目相對,明珠硬撐著並不退讓。


    予鈞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壓下心裏的情緒,逐漸恢複平素的高峻冷漠神色,然而薄唇一動,道出的沉穩話語卻是:“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明珠本就是強行撐著一口氣讓自己與他對視而已,此刻再也堅持不下去,不由垂下目光向側麵避開:“長公子,這又何必。”


    予鈞見她神情轉為和軟,甚至將心裏的無措也流露出來些許,唇角重又微揚,沉聲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今日是我失禮了。但是,”予鈞著意將自己的語氣在這裏又加重了三分,“那樣的話,不許再說。知道麽?”


    明珠低垂的目光在予鈞手臂傷口上包紮的白布,與腰間零碎的佩飾上掠過,樁樁件件似乎都是自己的手筆,心裏一片混亂,口中低低應了一句:“知道了。”


    景心靜苑的這場突襲雖然不及太子遇刺之事一般震動京城、全城戒嚴,但十數屍身橫於景心靜苑,血染蒼翠山,也是大盛開國兩百多年來頭一次。尤其又是在年下節前,玄親王為孝瑾皇後的父母致祭的古禮上發生,睿帝自然是震怒非常。


    事發當晚,睿帝便下旨召玄親王和予鈞入宮細問詳情,扭傷了腳踝的玄親王得了幾句慰問,但予鈞卻被睿帝斥責防衛不力,在禦書房裏跪了一個多時辰,才得與玄親王一同出宮迴府。


    予鈞奉旨入宮之後,明珠便在長風居獨自看書。因著心情一直隱約起伏,對一些繁雜幫務有些看不進去,她便從予鈞的書架上隨手拿了一卷前朝史書,強迫自己靜下心來細讀。那史書行文風雅,又添了許多批注評論,用詞犀利精準,立意獨特深邃,竟是比尋常的史書要生動有趣百倍。明珠初時還有些浮躁,慢慢讀進去了便入了神,連晚飯隻隨意用兩口便繼續埋頭讀書。


    直到外間澄月進來稟報,說予鈞迴府,情形有些奇怪,明珠這才將書卷放下,起身迎出。遠遠望見予鈞身影步態便皺了眉,待他近前才看的清楚:“長公子,你這是?”


    予鈞搖頭:“不妨事,到底出事也是護衛不力,跪了跪,沒什麽。”


    以予鈞的身手體格,如何便會步履僵硬?明珠遲疑了一下,並沒有伸手相扶。但待予鈞進門脫了披風,更衣換鞋,一起一坐之間的皺眉之態,明珠便心中了然:“跪了跪?到底是跪了多久?”


    予鈞看了看外頭的天色,並沒迴答:“叫澄月拿些熱水來吧。”


    明珠心裏算了算時辰:“你進宮快兩個時辰,難不成一直跪著?”


    予鈞無奈地勾了勾唇角:“禦書房倒還不冷。”


    明珠原先的所有情緒立時便都丟在一旁了,起身去叫澄月拿了熱水進來,又親手絞了巾子:“王府的護衛並不是你所負責的。為什麽受罰的又是你?”


    予鈞接過巾子放在青腫的雙膝上,輕嘶了一聲,隨即歎氣:“算是做給旁人看的罷。皇上借著先前太子的事情叫羽林營接手了東宮、皇城的防務,連京畿巡查都插了手進去。如今剛一個月就出了這樣的事情,便是再說什麽有心算無心,也是疏漏失職。皇上震怒是有的,但也是做個賞罰的樣子出來,畢竟現在盯著羽林營的人可是多的很。”


    明珠點點頭,看著他膝上的青腫瘀痕,心裏總覺得不大痛快:“皇上便是要做樣子,也不必如此。難道斥責罰俸不行麽?再說,這個時候能瞧見的人,也就隻有王爺。”心念一閃,“難道王爺對羽林營也……”


    予鈞望向明珠,語氣平淡:“王爺城府深,計謀遠。如今東宮是再無力翻身,皇上年邁,王爺惦記著羽林營也是正常。”


    明珠隻覺陣陣心寒,父子祖孫,本應當是最親密信任的關係,但睿帝、玄親王和予鈞之間互相倚重卻又互相製衡的關係,卻真是一言難盡。隨手撫了撫自己左手臂上輕微的刮傷:“對了,今日的事情,是哪一方的手筆?長公子不是也懷疑穆洪?如何他還能這樣緊密的隨行在王爺身邊?”


    予鈞目光閃動:“王爺身邊的人事自有他的道理,我能插手的極其有限。如今形勢風聲鶴唳,處處都在戒備。王爺這件事……”他歎了口氣,竟抿了嘴唇,住口不言。


    明珠微微意外:“長公子不方便跟我說?“


    予鈞搖頭:“你我之間,有什麽不方便。我是覺得,王爺這事,或許……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明珠心念電轉,繼而大驚,”你是說,這是王爺自己?”


    予鈞目光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望過去,到底那是他的父親,他不想麵對此刻明珠眼中的驚詫或評論:“如今太子尚在,昌親王或是慕容家若是要動手,實在為時過早。更何況,譽國公府從來都不是那麽急躁的風格。若說其他王府,也未必有這個能力。我手中握著半個羽林營,王爺倘若真想防著旁人,便是不信我、不將府中的防衛交給我,也不必將南雋和寒天都攔在山下。如今正是因為查不到刺殺的主使,這嫌疑便在昌親王府和譽國公府的頭上盤旋,卻沒有清洗和辯白的機會。若是在旁的地方鬧出刺殺,皇上或許還有疑心,如今在給皇後父母致祭的時候出事,皇上不可能不震怒。不論誰有嫌疑誰有責任,王爺都是不吃虧的。”


    明珠越想越是心驚:“倘若皇上懷疑了昌親王和譽國公府,那必定要再補償王爺。倘若皇上怪了你防衛不力,說不定王爺還有機會向羽林營插入他自己的人。不過,皇上真的看不出麽?”


    予鈞迴過頭來望著明珠:“皇上也可能是看穿了,所以才向我發了一通脾氣,也算是敲打王爺。天子君威,不容質疑。便是皇上再屬意王爺,王爺也不能自作主張,去構陷昌親王或是圖謀羽林營。不過,這也隻是猜測,或許是旁人做的也不一定。”


    這就是天家父子,帝王之心麽?明珠不由歎口氣:“王爺不痛快,你要受氣;皇上敲打王爺,吃苦的還是你。”隨手將予鈞膝上的帕子換了,又將茶盞遞給他,“那你明日要去宮裏還是羽林營?”


    熱燙的棉布巾子敷在酸痛的膝頭上,予鈞覺得自己心裏仿佛也一起熨帖了起來。隻是下午的尷尬猶在,予鈞斷然不敢再冒進了。隻將心裏那一絲絲甜意都收斂起來,低頭啜了一口茶湯,卻瞬間苦了臉:“這是什麽味道?”


    明珠抿嘴淺淺一笑:“薑茶,是丹姝送來的。”


    予鈞皺眉望向明珠,見她眼裏笑意狡黠,心道明珠似乎已經恢複了平素的模樣,那讓她得意一下也無妨。歎了口氣,忍著辛辣古怪的味道將茶湯一飲而盡:“這就是丹姝送來的年禮?難喝死了。”搖搖頭,覺得自己舌頭上都是怪味,“我明日直接迴羽林營,這一去肯定又要忙。原先若是沒有王爺遇刺的這件事,除夕之夜或許我還能趕迴來,如今卻是斷然不成,一定要加強巡防。我初二那日會告假陪你迴晉王府,旁的家宴宮宴,你就隻能自己去。”


    明珠頷首,溫言道:“知道了,你也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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