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京城之內,天色便已經晚了。待予鈞終於迴到地處城西的天行鏢局總堂時,夜色更是深沉如墨。門房的人一見是予鈞與南雋便裝趕來,便默契地將二人引到後堂角樓。


    進門左轉,便是一間布置尋常的小倉庫,放了幾個普通的箱籠。南雋熟練地扭動兩個箱子的搭環,又轉動了一個花瓶,便聽格拉拉兩聲,北麵牆上的櫃子錯開,露出一道暗門。予鈞調整了兩次唿吸,才垂目踏入。


    沿著暗道轉了兩次彎,眼前複又開闊,是一個設計巧妙的議事廳,六張檀木圈椅相對而設,兩旁高桌擺著幾樣古玩,一側的長條案上鋪了一張極大的地圖。吊盞立燭樣樣皆有,燈火明亮,且這議事廳雖設在地下,空氣卻一點也不發悶。


    此刻在議事廳中,正有一人身穿青色長衫,負手而立,從背影便可見其長身玉立,挺拔削正。


    予鈞拱手道:“靖舅父,久等了。”


    那人轉過身來,還了半禮:“長公子。許久不見。”劍眉星目,豐神俊朗,卻是那快劍無雙、行蹤不定的龍泉龍三爺。又或者,可以說是當年英國公府未退出朝堂之時,曾打理半個國公府,半個中書省,又在郴州樓家軍陣前奪帥、泉州海軍水上出奇謀的文武雙全樓郎將,樓靖。


    予鈞含笑道:“又是一整年了,舅母可好?昭表弟可好?”稍稍正色了些,又道:“母親可好?”


    樓靖目光溫和:“一切都好。長姐身體很康健,尤其昭兒如今養在長姐跟前,頑皮了些,倒也熱鬧。至於那一位,也是依舊。”


    予鈞頷首道:“那就好。他——老人家也跟您一同入京的嗎?”


    樓靖目光悠然:“那是當然,不然何來的玉山碧茶、又何來那條一百零八顆紅碧璽的珠串呢?”


    予鈞麵上笑容雖然不變,然而卻覺得背脊緊了緊:“這次的事情,已經平安落幕了,連雲幫那廂也記了咱們一個人情。”


    樓靖長眉一軒:“話是這樣說沒有錯,但過程之險,長公子不知道嗎?”


    予鈞笑道:“富貴險中求,若不是此事之險,又哪裏來的連雲幫人情。”


    樓靖上前一步:“長公子跟我還要這樣說嗎?那也無妨。”


    “這個——”予鈞見機也快,“我親自帶人入宮,總比讓她去的好。她與霍三爺之間的關係,我們能查到,旁人自然也能。”


    樓靖搖頭道:“這話聽上去是不錯,可是這位錦瑟宗姬已經前前後後入宮了多少次?身邊多帶一個人,當真風險極大、極不尋常嗎?”


    予鈞正色道:“她本就出身不那麽分明,倘若貿然引薦郎中入宮,或是以旁的借口帶了一個男子入宮,自然比我要引人注目。說起來,這事當真有個什麽萬一,首當其衝的便是娘娘,隨後便是玄親王府。至於晉王府和明宗姬,都還在後頭。”


    “胡說。”樓靖毫不客氣,“倘若事情的真相全然曝光天下,自然是你說的這個順序。但若要掩蓋了此事,隨便一個刺客的帽子就能扣死這位明宗姬,娘娘也好,玄親王府也好,誰不能脫身?你分明在這裏頭有私心!”


    予鈞搖頭:“您這樣說,卻也小看連雲主人了。我若由她出了事,連雲幫與北墨、鴻溟派,哪一個是好相與的?所謂的江湖人物倘若要魚死網破,是什麽樣的場麵,您也是清楚的。更何況連雲幫如今的勢力隻怕不輸給天行鏢局,這要是鬧起來,根本不堪設想。”


    樓靖似有意動:“你若非要這樣說,我也不與你糾纏。明日便是祭祀的日子,你自己到尊前交待。”


    “呃——”予鈞遲疑起來,“靖舅父,如今事情已經落幕了,結果也好,就不必再橫生枝節了吧?”


    樓靖瞪他一眼:“看你的運氣了,明日莫遲了。”


    “這個自然。”予鈞拱手道,“靖舅父也辛苦了,我先告辭。”


    樓靖其實隻比予鈞大了十歲,二人既有舅甥之情,亦有同袍之義,素來並不受他的全禮,亦拱手道:“你也辛苦了,好生休息。”


    予鈞拜別樓靖,退了兩步,自密道原路而出,再趕迴玄親王府,夜已極深。他連日來操勞警惕,身心皆已疲憊不堪,此刻困倦至極,便簡單洗漱安歇了,並沒有留意到今夜在玄親王書房之處出入的人,似乎較平常稍稍多了些。


    次日午後,予鈞在府中更衣整頓完畢,便帶了南雋再度策馬出城。一路疾行十數裏,到京南景山深邃廣袤的深處,大片的茂林之中幾乎沒有路徑,予鈞與南雋卻一路繼續上行。


    又行了一個多時辰,終於見到了一條窄窄的林中小路。再行三裏有餘,眼前大片竹林之中掩映著一座極小的院落。門前有素衣童子侯立,見到予鈞和南雋便自覺上前行了一禮,接過韁繩將馬牽走。


    予鈞和南雋進了院門,便在廂房裏更換素服,重新整理發髻。


    整理完畢之後,向後院走出,連穿過兩道門,又通向一條小徑。


    這次再步行了二裏有餘,天色已經擦黑,予鈞和南雋終於到了熟悉的竹屋跟前。


    予鈞上前輕輕叩動門環,敲兩聲,停三停,再敲兩聲。


    那竹屋中遍設機括,隻聽吱呀一聲,竹門兩分,向左右滑開。


    予鈞雖然素服整潔,但到底山路泥濘,再如何謹慎也不免沾汙鞋底。幸而門旁已備下潔淨素履,便更換了鞋子,輕步入內。


    南雋因是予鈞身邊第一親信之人,便得入門,躬身在廊下侍立。


    予鈞將氣息調整到最平靜舒緩的節奏,深唿吸了兩次,方才緩步向內而行。


    左廂閣中,一個修長麵龐的中年男子閉目跪坐,素白袍服纖塵不染,儒雅俊美的麵龐上全無神情波動,沉靜安穩如一尊雕像一般。他身後是同樣身著素衣,腰係絲麻的樓靖,直身跪在其後,正在熟練而專注地梳理著中年男子鬢邊已間銀絲的頭發。


    予鈞對著那中年男子端正屈膝,恭敬地行了晚輩的跪拜大禮,低低喚了一聲:“舅父。我來了。”


    那男子隻極輕地嗯了一聲,算作迴應。


    予鈞便保持著自己的跪禮,沒有變動姿勢。


    待得樓靖為其將發髻用白玉扣仔細梳整完畢,又將袍袖邊際舒展整理好,他才睜開眼睛:“予鈞,淨手備香吧。”


    予鈞恭敬應道:“是。”


    東廂為半間石室,壁上以竹節引出清流,泉水汨汨滑落銅盆中,靜謐無聲。


    予鈞拂水淨手三次,方用棉布巾子拭幹,迴到中堂,樓靖已然將青瓷香爐順次排好,垂目侍立。


    予鈞取了白檀長香枝,亦安靜侍立在樓靖的對麵。


    靜候了片刻,樓家這一代的家主,盛朝開國兩百年來唯一連中三元的驚世絕豔之才,二十歲開始便翻雲覆雨、權傾天下,如今卻已消失於朝堂十數年的英國公,樓珩,終於走向了安放了百餘靈位,見證了十數朝興衰的家祠。


    修長而穩定的雙手自鬆木托盤中拈起白檀,以嫋嫋三縷青煙祭奠著曾經的滄桑與沉澱。


    晨曦初現天邊,天際隱約的金色與淺朱交織,雲霞燦爛似錦。


    在廊下侍立等候整夜的南雋微微鬆了口氣,這一年一度的祭禮,終究是平安結束了。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樓靖陪著予鈞到了廊下。


    離開了樓珩兩丈開外,青袍將軍的英武瀟灑,龍泉三爺的俠義飄逸,似乎一下子又迴到樓靖身上。


    簡單叮囑了予鈞幾句,樓靖忽然浮起一個有些狡黠的笑容:“長公子,對那位明……”


    內間傳出一聲輕咳,樓靖和予鈞同時斂了神色,雖並說不上畏懼,腰身卻不自覺地同時挺直了些。


    予鈞目光下移,原地未動。


    而樓靖則走入內間,便見樓珩在靜室翻看卷信,神色淡然一如平時。他雖頷首垂目,還是一眼便掃見案上陶杯半空,室側鬆香仍燃。


    樓靖折身又取了一杯清澈泉水,將案上的半杯換去,方才上前:“兄長。”


    樓珩並不抬眼,隻是伸手取水抿了抿。


    室中一片靜默,樓靖沉下心緒,並不敢露出心中些許的焦灼。


    此刻天色已然清明,山間蟲鳴鳥聲越發清脆活潑,而這竹園之中卻寂然如故。連廊下的予鈞並院中的南雋皆放輕了唿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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