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入門教育


    將來望道人安葬後,陶眠就帶著徒弟迴到桃花山。


    迴去後再有七日,就要到清明。陶眠心想這正好是個機會,帶元鶴接上之前的入門教育。


    清明當日,晨光未亮,山間蒙蒙下著細雨,早起的師徒二人手中提著祭品和掃墓用的掃帚,沿著山階一路上行。


    半山坡上靜靜立著六座墳塋。


    元鶴是第一次被陶眠帶到此地。先前他知曉這裏埋葬著同門師兄師姐,隻是一直沒有機會正式祭拜。


    山路濕滑,陶眠讓徒弟小心腳下,他們二人慢慢地來到墓碑前。


    第一個墓碑上麵刻著顧園的名字。


    “這位是你大師兄,我最初的弟子。”


    陶眠按照慣例,一一為元鶴介紹。


    桃花山的每一位弟子都是響當當的人物,他們短暫的一生波瀾壯闊,陶眠想講的太多太多。


    元鶴一直靜靜地聽著,他的師父如果去說書,必定能賺大錢。


    大師兄顧園和他的經曆有相似之處,都是為了給家人報仇,才決然下山。二師姐陸遠笛是一代女帝,她和元鶴自己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在聽到師父說,二師姐最後被自己養大的陸遠毒殺時,元鶴抬起了頭。


    陶眠知道他要說什麽,但他先一步開口。


    “你和陸遠已經隔了許多代,舊怨不該牽扯到你的頭上。我把你收作徒弟,也不是為了報複。”


    他讓元鶴別有負擔。


    三師姐和四師兄永遠是被放在一起講述的。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太深,至死方休。但無疑,在桃花山,他們和師父共度的時光是歡樂的,能治愈此後的一切傷痛。


    五師姐在六師兄之後故去,她是第一個在複仇後選擇迴到桃花山的人。自己坐的那張素輿,之前就是她在病重時用過的。


    六師兄是個溫柔隨和的人,聽了師父的描述,元鶴在心中覺得,這位六師兄應該是和師父脾氣最像的徒弟。隻是他在千燈樓救下師父後,匆匆散去,連告別的話都來不及說。


    仙人在最後提了一句六點五弟子。


    “……也曾有過和睦相處的日子,是我見過的最執著的人。”


    再提沈泊舟,陶眠仍然無法輕鬆地略過他。


    元鶴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但他什麽都沒有多說。這是師父的心事。


    “再後來,就是你來到山中,成為我的第七個弟子。”


    關於元日和元行遲,陶眠也說了一些,尤其是元日。


    “你的祖父是了不起的人。我想,如果我沒有長生,沒有桃花山,入世,成為一介凡人,我絕對做不到他那麽好。


    他是被遺棄的,年紀太小了,我初見他的時候,他比當年的流雪隨煙還要小。而且他說話不便利,小時候去學堂上學,還因為這件事被其他的同窗譏笑過,但他都忍受了下來。


    我不想他受苦,但他執意走上求學的路。讀書的苦我不能代他品嚐,他克服了許多,走了很遠,才走到朝堂之上,被天子召見。


    從此宦海一生。”


    陶眠說到這裏,轉頭看了看元鶴。在元鶴的眉眼間,依稀能辨認故人的影子。


    “後來元日做了官,卻也不順遂,幾度遭貶。但他寵辱不驚,哪怕被貶到再偏遠的地方,心中也並無消極怨言。


    旁人都說他幸運,自古以來的狀元郎,有幾個能笑到最後,身居高位呢?但我想,元日並沒有比別人多幾分運氣,隻是他的心誌更加正直堅定。


    他一直對我說,要做個好官。他做到了,並且把這種家訓傳給了你的父親,和你。行遲為人正直,光明磊落。元鶴,在你身上,我也能看到當年元日留下來的影子。”


    元鶴輕輕搖頭。


    “我遠遠比不上我的祖父。如今我的雙手染上太多鮮血,也曾被仇恨支配過許多年。祖父說元家人要堂堂正正地活在人世間,我卻隻能苟且度日,甚至不能以真麵目示人……”


    陶眠安靜地望著元鶴,他知道這個七弟子一直把元日視為自己的榜樣。


    “但是七筒,你讓元家不再受人非議。如果你不去做這些,元日和行遲所付出的一切,都會化作煙塵。至少現在,有很多人會去懷念他們。


    元日在做官時,並不知道自己是前朝陸家後人。是不是後人又怎樣呢?在其位謀其職,他隻想為黎民百姓做些好事。


    元相不該背負那些莫須有的罵名。”


    陶眠如今還會迴憶起小時候的元日,一個氣鼓鼓的紅爆竹,後來竟然做了大官。


    如今他的孫輩站在自己的麵前,眼角也有了歲月的磨痕。


    陶眠的寬慰起了作用,元鶴從自己的情緒中走出來,笑笑。


    “我聽師父說,師父有個習慣,每收一個弟子,就要先為他打一副棺材,以備不時之需……那現在我是不是也有了一個?”


    “徒弟還有這種要求?那我這做師父的當然得滿足。”


    陶眠一提這件事就來了興致,他和元鶴把祭品一一擺放在六位弟子的墓前,就開始挖第七個坑。


    畫麵也是很詭異了,兩人興致盎然地選方位,定木料。


    元鶴自己對於死亡早有準備。從他離開桃花山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會有這麽一天。


    如今能和師父一起,坦然地麵對這件必然到來的壞事,壞事似乎也沒有那麽難以接受了。


    他猜不到陶眠如何去想。或許在來望道人離去後,仙人對死亡一事看開許多。


    可當他瞥見,陶眠背對著他蹲在挖好的坑邊,兩手緊緊抓著濕潤的泥土,久久未動時,他想,這一天來得還是越晚越好。


    “七筒,你應該想起小時候的事了吧?”


    仙人忽而聞到此事,元鶴一怔,應了一聲。


    “是。”


    “嗯?奇怪了,我明明在你離開時,用法術封存了這段記憶……怎麽會解開呢?難道是時間太久了,法術失靈?”


    陶眠還納悶呢,元鶴主動為他解惑。


    “是弟子用遺塵訣,為自己算了一卦。”


    元鶴迴想起他返迴桃花山的前一夜,在客棧內,他坐在老舊的長條板凳之上,麵前是一杯清茶。


    第386章 一夢至桃源


    遺塵訣能算出人的前事。


    雖然元鶴幼時被陶眠施法,遺忘了桃花山的舊事。但法術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減弱效力,再加上遺塵訣的力量,禁錮被輕而易舉地衝破,元鶴想起一切。


    原來當年他就曾在桃花山生活,原來這已經不是陶眠師父第一次救他。


    在他最走投無路的時候,在他被命運逼到絕境的時候,永遠是陶眠收留他。


    元鶴想念桃花山深秋時節那些高而奇的樹木,想念漫天的星河,和吟誦著《步天歌》的師父。


    那段時光太短暫了,短得仿佛一聲歎息,稍不留神就從指間溜走。


    他最後被陶眠趕走,小時候的元鶴不理解,但他如今長大了,又與陶眠重逢,他想陶眠當年必然是有什麽苦衷,他做不到那麽絕情。


    記憶在飛快地迴溯,這一支簽算了很久。元鶴夢見元宅,冷漠的母親和早出晚歸的父親,夢見了妹妹元鹿的死……還有他出生時,天際的一聲鶴鳴。


    視線一花,他忽而平躺在荒涼的土地上,周圍是散發著熱氣和腥氣的屍體,呻吟和哀嚎不絕於耳。


    他望著蒼茫天空,一隻離群的白鶴哀哀孤鳴,在他的頭頂一圈圈地盤旋。


    元鶴感知到生命自體內湧出,隨著血液流失。他穿著厚厚的甲胄。他聽見自己最後聲音沙啞地開口。


    ——山花開遍處,一夢至桃源。


    一行清淚從他的眼角滑落。


    元鶴從夢中醒來,睜開眼,手指摸摸眼角,濕的。


    奇怪的夢境。


    為自己算了一卦之後,就算陶眠不迴答,元鶴也知道了當年的那個答案。


    “我問過師父,為何要渡我脫離苦難,如今我自己倒是尋到了答案……”


    元鶴輕描淡寫地把他用遺塵訣的這一段講給陶眠,略去了那個混亂的夢。


    隻是他從此決定,不再用《遺塵訣》。


    陶眠幽幽歎氣。


    “當初把你從桃花山送走,是因為來望和我算出,如果你留在我身邊,必然會遭遇災厄。


    我以為我的動作足夠迅捷,可因緣既成,終究是讓你吃了許多苦。那年從桃花溪邊再見到你,我看見你身上傷痕累累,險些被心頭的悔恨壓死。元鶴啊,你本該如同你名字中的‘鶴’字一樣,穿風越雲,恣意無憂。”


    元鶴輕輕搖頭。


    “陶眠師父,落葉歸根,如今我已不願再飛往他處。


    就讓我永遠地留在桃花山吧。”


    如元鶴自己所言,他對紛繁的外麵再無任何興趣,隻是專心留在山中,度過生命最後的時光。


    山裏的日子走得很慢,且清閑。


    元鶴可以幫師父侍弄他那幾盆嬌氣的花草,也能坐在院子裏什麽都不做,從朝陽升起到夕陽西斜。


    除了備置一些必需的物品,他們甚至很少下山。


    陶眠偶爾會說起山下的村落。許多年前,他還會和村子裏的人互通有無,村裏有幾戶人家,逢年過節,還經常來道觀中看望他。


    他和每一任村長的關係都非常好,他喜歡和那些有智慧的老者待在一起閑聊。


    “如今是不行了。有一迴,村裏的孩童在山中迷路,我送他下山,還給了他一塊糖。


    這迴可好,山下的村民動了心思,挖地三尺地找我,毀了我這山中不少名貴的藥草。經過這一遭,我是再也不願和他們打交道了,終究是人心不古。”


    陶眠說起這件事還帶著惋惜。村莊存在很久了,他也親眼目送一代又一代出生、成長、離開……有些會在年老時還鄉。


    他和這個村子是有感情的。


    元鶴寬慰了師父幾句。萬事萬物都在變,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陶眠點點頭,附和著徒弟的話。


    “是啊,這世間的無奈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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